梁丘伏迟疑地唤了他的名字,里头没有应。因是怕他赤足跌倒了,也不管别的,放下东西就去拉门,谁知被涌出的白雾一烫,梁丘伏的眼脸又烧起来——
孙陵白躺在浴缸里,仰着头,烟早已被不断的热水浇灭了,仍夹在右手里,银鱼似的尸体。另有一条腿搭在边沿外晃着,什么也不作遮掩,见他来了也不过偏一偏头,什么也没停止。
渐渐那含糊的喘息中夹杂着哼笑,很短促的几声,像钻出云层的峰顶。他皮肉发红,脚背骤然绷紧了,显然比刚才半强迫的姿势舒适许多。
梁丘伏垂眼,朝他走过去,满地的水,鞋面接触与离开浅泊时有阔大的“乒乓”声。
孙陵白不动了,眯着眼觑他,头发湿漉漉的被他撩到额后,竟然有些陌生。
梁丘伏把拖鞋放在他腿边,还没站起来,就被脚背勾起了下巴。
梁落落穆穆地注视他,仿佛他和这个浴缸没有什么区别。
“嗳,有没有火?”
梁丘伏沉默片刻:“你说过你会戒烟的。”
“今天没劲。”孙陵白意兴阑珊地歪过了脚,放过了他。
但梁丘伏却不走了,探身去拿他手上报废的烟条。
孙陵白拽了他一把,梁没倒,单手撑着浴缸边沿站住了。但孙陵白又凑起来,冲他笑了下:“维塞下次什么时候来?我也想跟他试试。”
当然只是胡说。
但梁丘伏显然信了,他对孙陵白也存在同样绝不信任的一部分。
他立刻弯腰要把人捞出来,但孙陵白扒着浴缸抵死不从,一时竟僵持不得。
梁丘伏目光垂落,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但近乎平静的,像是怅然:“我竟然还觉得,你看重体面的尊严。”
孙陵白愣了下,立刻也想到自由塔上那次赤/裸搜察。
牙根紧了紧,声音仍是轻佻的:“那不是早被你们打碎了吗?”
“我要是还有,还活得下去吗?”
梁丘伏替他打开了喷头,不发一言就要出去,偏偏孙陵白还悠悠地在背后叮嘱“别忘了问维塞他......”
话没说完,那道背影就又转过来,用再也无法忍受的力道攥起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他的嘴唇。
牙印更深了,一阵麻木,急速的水流中,尝不出血的味道。
梁丘伏抬腿跨进来,湿条条的衣物粘在他身上,外套变得厚重,拍打着孙陵白的身侧,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撕咬般亲吻。
这是情人争吵的方式。但绝不是他们的。
梁丘伏心里有些凄然,他并不该这样做——他听到孙陵白趁间隙溜出的喋喋不休和嘲讽,他用尽一切办法贴近了他,似乎要用胸腔的挤压压碎那些伤人的话。
孙陵白最初还虚虚笑着,浑然轻蔑的姿态。到后来失了神气,十只指甲里都是梁丘伏的血肉,而他流着泪咬上梁的耳朵,梁自己竟也不觉得痛和抱歉。
水流都碎得一塌糊涂了,找不着方向的一股股在原地乱撞。孙陵白再要呼痛,却被掩住了口鼻——短暂湿重的一瞬,他几乎在窒息里死了。
喷头在意外中关上了,现在又开了。
水洒在他们身上,彼此都有种疯狂后的平静,心里几乎是死寂的。
梁丘伏多此一举地问他:“还好么?”压着他的腿还没有松开。
孙陵白咳嗽两声,呼吸间忽然闻到外面客厅里两只烂桃子的气味,腐熟的,一点被封闭的霉酸。他又记起厨房里有两把雪亮的刀,一把切肉切菜的,一把修长袖珍的水果刀——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它们,或许是为了切桃子。
但这些漫游的神思都不能织成回答。
他想了想,用调笑的语调问他:“联邦局派你来感化我,原来是这么感化法。”
梁丘伏当然避而不谈。
他说:“咳嗽就别抽烟了。”终于探出头在浴缸外地上,见到漂流的半截烟体,可笑可怜的一只小艇。
孙陵白不让着他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梁丘伏站起身,跨出去穿上了给孙陵白拿的拖鞋。
他在心里想:如果看守他的是徐殷、是傅原,或者其他的执行官,他也会这么对他们说话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怜,随即可笑地发问:“你对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丢人的顾虑早已弃他而去——他在孙陵白跟前,还有什么没失去的呢?
他听见自己又追问:“你爱我吗?”
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避开目光祈求谎言。
孙陵白想了想——答案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在迟疑出口润色的方式。
晕人的闷热里脑子像迟钝的风扇,想了半晌,当头却是一句“我不知道”。
两个人都愣了。
孙陵白又不明所以地说:“我很少不爱一样东西的......”
神色也是可爱可恨的,仿佛黄昏时天空含糊的交界线。叫梁丘伏分不清他下面的意思,是“但你是例外”,还是“因此也能宽宥地给予你敷衍的爱意”。
孙陵白显然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了。
终于老实地洗完澡,披着半湿的浴巾出来了。
随后梁丘伏进去洗。
最后两个人沙丁鱼似的躺在同个罐子里,都跟死了似的不动了。
这里的日子到底太贫瘠,一旦发觉了新的活动,常常要做到腻烦反胃。
就像过去的倒走钟——
“你那时真痴迷它,痴迷得叫人担心。”梁丘伏拨着他的手指说。
孙陵白阖眼道:“一段时间里,人总要痴迷点什么,况且是倒走钟,比现在健康太多了......又有什么罪过呢?”
梁丘伏就问:“那现在我们是罪过吗?”
他的手抵在孙陵白腰上,冷得像枪管,几乎叫孙陵白猛然吓醒,但那点冷意很快也融去了。
孙陵白不答了,耐心早已告罄。
他们的话题两次卡在这岔口,第二次梁问他:“那过去痴迷的党派争斗,你还觉得遥远吗?”
依旧是没有回答的。但那点凝注的神情,已意味着梁的话对他起了作用,至少是根引导的线。
遥远么,当然是远的。孙陵白往前回忆时,常常在几个节点卡住,譬犹土丘,其中最颠簸难过的一个就是刑讯所的日子,自由党当然在它以前,之间的东西也就隔得厚了。
但哪里有远就不回去的道理?苦行僧常听说,无脚鸟在人群中倒是少见。人的生命超过一半都在痛苦与无聊中跋涉、消磨情感,从来如此。
他们之间,后来又有过几次,回忆与重叠的动作满满当当挤塞在狭小的房间里,一转头就被窗台上时刻预备立起来的白瓷砖阻挡。
这里总是闷热,人总像蝉似的鸣叫,分不清是为什么,有时是痛、难过,有时是酒罐子磕碰时的余音,还有的是拖长的迷茫,叹息似的,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全都不可解不可知的。
一次梁丘伏不清醒地喊出了什么,引得孙陵白发笑,结合他揶揄的话,也许是神父救我一类的。很可笑和可耻。事后想起来恨不得将头跟丹顶鹤似的插进土里。
旁的没有什么新奇的,一切都熟稔而逐渐无聊——情绪都在重复中消解了,思考和意义也被蒸发。两道身体纠缠在一起,和逢雨相碰的草叶并无不同。
那些敌意与快意也糊成一团,最终不去想了。
这对其他部分的生活还是有些影响。他们过去争吵的时候,成了沉默的空白,有时谁难以忍受了,就拽过对方,将他与自己往墨绿的蚊帐上一裹,作两条被捕的鱼,绝望地挣扎在一处,就能圆滑地回避过问题。
梁丘伏常常想,最初的那次,就是个错误。现在连交流的机会都没了。
但也许不这样,他们之间就什么都没了。
于是愈发执着地问孙爱与不爱,仿佛成了航船的检查语。
孙陵白当时花样百变地敷衍过去,心里始终空洞洞的。后来他才想到恰当的情境比喻,人在沙漠中要失水渴死时,是不会思考自己对一个高尔夫球杆的情感的。
外头又落了几颗炸弹,仍按部就班地。有人说这是新年彩排,不过比往年更惊动些。
又有消息传来,说要送他去沃里顿集中营。
梁小心地同他说了,又附与许多保证。孙闭着眼轻松地笑:“不想去。要不你用力点把我操.死在这算了。”
过了会又问了句:“你不陪我去么?”
梁丘伏摇了摇头。
“维塞说你要去族谱局接受检查,这是真的?”
“是真的。”
“为什么?”
呼吸声沉入寂静。
在孙陵白几乎睡着时,梁丘伏才答:“有些东西,是刻在基因里不容违背的。”
“你会死吗?”
他犹疑地说:“不会......”
“不会。”
孙陵白就半嘲半讽地搂住他脖子,刻意贴近了,说:“我以前还当你们执行官在那种时候也会按族谱喊呢。”
梁丘伏就盯着他那颗随呼吸起伏的红痣不说话。
痣像个梅花的烙斑,在他颌角与颈段的交界处,梁深目高鼻,吻上去时鼻子会挠到孙陵白的鬓发。这时孙陵白就会似痛般地一缩,避开了。但分明是痒。
有时梁缠他更紧,仿佛为分离作弥补;有时又匆匆掠过他,仿佛刻意要将他当做蚊帐的影子,叫他习惯独自住在沙丁鱼罐里的生活。
孙陵白总疑心,后者是梁怕他耐不住找了别人。
但别人......怎么可能有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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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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