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林鹤玉想起这次在黑域中的对话,都会怀疑陈鹿宁是故意让他陷入了对“契”高度关注中,以至于忽略了师父在举行“移俑”时的小动作。
那天他们的行动非常顺利,厌(yā)胜术压制的效果非常好,整个黑域稳定了下来,但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陈鹿宁,林鹤玉总觉得有东西跟着自己。
这次陈鹿宁带他们走过了很多零碎的记忆,目睹了金狮王庭数次内乱,兀剌尔部宠妃刺杀大阏氏,继而整部被迫迁徙,在陈鹿宁的建议下,于苍云野与长沃岭交界处的隘口扎营筑城垦荒,熬过寒冷的冬季后,商道走通,引来了长沃岭神女部落和兀剌尔部的拉拢,阿合斯兰再度犹豫是否加入南下劫掠的队伍,陈鹿宁劝阻未果,借游说苍云野诸部联合之故离开王庭,但很有可能,会一去不回。
直到使团远去,送行的阿合斯兰还站在原野上,像失侣的孤狼。整个黑域像是被那伤心绝望浸染了一般,所有的记忆碎片都在哀恸中混乱。
陈鹿宁准确地指导他们进入了一片记忆里,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阳光照进空荡荡的帐篷里,他们做贼似的溜了进去。
林鹤玉悄悄跟孟瑜感慨阿合斯兰是个情种,奈何自己师父早已没有世俗的**。陈鹿宁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四大皆空?”
孟瑜:“你为什么要当面说人呢?”
“……”
“我要传你咏怀刃。”陈鹿宁对这里特别熟悉,应当就是他的住所,他们席地对坐,陈鹿宁借了林鹤玉一只手,以写符的形式传他法诀。
林鹤玉早就习惯了师父的想一出是一出,尤其在长沃岭重逢,得知师父为自己付出的努力和而今的状态后,便几乎惟命是从。他不知道师父还能存留于世间多久,救命之恩、教导之义,他哪一个都没来及报答。
只可惜他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好在这里是精神域掌控的空间,即使优先权在主人那里,符书和冥想也能帮他将所学“印刻”下来。
帐篷里顿时安静地只剩下低声的教学,可帐外的风,趁隙送来隐隐的歌声,沙哑而悲戚。孟瑜在太安静的地方坐不住,簌簌地凑过来,“陈师父,那是阿合斯兰在唱歌吗?情歌也会唱得这么伤心吗?”
“会呀。”半晌,陈鹿宁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得不到回应,或者将要失去,都会让人伤心。”
“那,他要失去你了吗?”
轻笑声传来,孟瑜不知道陈鹿宁的灵体轻轻抚摸了她的头顶,“我不属于他啊。”
不一会儿,阿合斯兰掀开了门帘,他似乎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摇摇晃晃摸到了件外套,用力嗅了嗅,然后盖在脸上,睡着了。
林鹤玉望着这个颓唐的大狮子,低声道:“为什么金狮部落的一切都几乎没有记载?”
“着意封禁,刻意毁伤,连琼珏塔都几乎断了传承,昭阳人都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何况一个衰朽的部落。”陈鹿宁看着曾经熟悉的人,“鹤玉,还记得咏怀刃的要诀么?”
“记得。”亲身所历所见,以笔墨为媒,皆可复现。
“我带你走过的这些记忆,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如今,也是你的了。”他郑重地看着自己的弟子,“你不能忘记。”
“我明白,我不忘记。”林鹤玉道,“我还想让它大白于天下。”
“不急。”陈鹿宁阖目,“你的符学得好,对契的运用却不深,待我传完咏怀刃,你得好好修习。”
“可是师父,精神能力者的能力,是不能传习的。琼珏塔曾为天下第一宗,就是因为有了能够将精神力以符箓的形式传予他人使用的办法,就仅仅是用而已。”林鹤玉不解用意。
陈鹿宁微微一笑,“不错。我也讲过,如今琼珏塔中所用的诸多手法,脉络不清明,导致说法用法南辕北辙。譬如符箓,乃是大道至简,取用天地造化,便须得有借有还,立誓回应皆为‘契’,不在于形而在其意,显化之相就是符箓。而如今的符箓,不过是继前人皮毛,引海外刻录之功,留存灵气的死物罢了。”他口气颇为狂妄,“当世中我所见所知诸晚辈中,也就你们的褚院长得其中七八分,可笑世人不识她真迹。”
林鹤玉早就习惯了师父突然大放厥词,不觉奇怪,孟瑜听不太懂,灵泉似的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陈师父叫过孟瑜,“小姑娘也过来听着。你背书许久,还记得契约之法有哪些么?”
孟瑜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恨黑域不来偷袭,结结巴巴:“神律、圣约、盟约、誓言……”
“嗯,和赫尔昂德的构成一样乌七八糟。”陈鹿宁尖锐评价,“鹤玉,昭阳本土如何说契?”
“契基于大道衍生出三大系,生死、因果、法则。因果与法则本源太高,即便是大能也难借其一二,且代价高昂,大多下场都不太好。运用多的相对代价低一些,如因果下的命契,法则下的律令。而生死为最大一系,衍生了三大流派:血肉、魂魄、性灵。”
“再往下就分得太细了。”林鹤玉本来还要往下说,陈鹿宁打断,“我与阿合斯兰早年被迫所结的就是魂契,关系为主仆,所以他能限制我的行动,后来能够远离王庭,不是解开桎梏,而是他免去违逆的反噬。再后来,我们是用另一种效力更高的魂契压制了主仆关系,就是‘婚契’。”但他没有细讲,“我传你咏怀刃,就是一样的原理。”
这回林鹤玉真不懂了。
“你我之间有魂契为师徒,但你救我一命,生死成因果,高于魂契,亦等同法则,所以,传你咏怀刃为报是可行的。”陈鹿宁很是狡黠地看了一眼已经彻底糊涂了的徒弟,“放心,鹿泸湖镇守的力量不会给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啊?什么事?”
“时机一到,帮我见他一面吧。”
于是契和符在脑海里忍不住颠来倒去,陪着林鹤玉在黑域里同记忆赛跑,他需要赶在阿合斯兰与苍云野镇守立下魂契之前完成移俑需要的障眼法。
那是一个非常特殊又紧急的时机,陈鹿宁出使两年,突然被召回主持互市重启的大会,与阿合斯兰在归程中被大量杀手阻截,于是假扮可汗引开追兵。原本的故事,是阿合斯兰濒死中与苍云野镇守立契,借力御敌,救下了身受重伤的陈鹿宁,而这次,林鹤玉要李代桃僵。
“不是吧来这么快。”林鹤玉的弧空几乎用到了极致,精神力消耗濒临警戒线,才勉强比阿合斯兰快了一步,障眼法生效,来不及仔细看移俑的替身符长什么样,一巴掌拍在了狮王的后背上。“形影相替,以实代虚,启!”
阿合斯兰的念诵也到了尾声,苍云野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荧光,青绿色的,如同春风滋养的草地,它们涌入了阿合斯兰的身体,而那枚替身符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林鹤玉连忙挡住了眼睛。
因而没看见,那是一个熟悉的“见”字。继而一股沉郁而冷肃的力量蔓延过来,仿佛带着风雪砂砾的气息,或许是替身符生效,他感应到了苍云野肃杀凛冽的一面,还有弥漫着铁锈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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