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幸小的时候,曾亲眼见过台风吹倒大树,砸中尚未来得及躲避的行人,也见过狼藉一片的车祸现场,被醉酒赌输的父亲殴打,血红蔓延在地转缝隙中。
可在听到盛斯遇这句话后,还是浑身一颤。
“眼,眼球?”
盛斯遇说:“是我父亲的。”
上次听周考潍说过,盛斯遇的父亲是跟着老大混的,最后惨死街头。
可是眼球怎么才能被摘下来保管呢?
何幸的思绪乱飞,心惊肉跳,要做的事统统忘在脑后。
盛斯遇的手很快伸过来,拂过脸颊,指腹在唇上摩挲。
声音轻柔似六月风:“是假的。他生前瞎了一只眼,所以佩戴了一颗假眼球。”
原来如此。
盛斯遇说:“虽然是假的,但很逼真,肉眼看上去和真的无疑。他离世后我把眼球装在特殊的容器里,又放进一个昂贵的盒子保存。可能他们是觉得里面有珠宝,所以才拿走了。”
“这东西对外人来说恐怖,但对家人来说是份留恋。我虽然不常打开这个保险柜,但想到遗物在那里总能令我安心。”
何幸也有一个盒子,里面装着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游戏周边,从小到大获得的奖状,还有参加活动获得的奖品……
这些东西虽然一年也不会打开看一次,但搬家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它们,总要仔细装进背包里,恨不得自己一路护送。
“是,我懂,”何幸更加内疚,“我现在就给周考潍打电话,你等等我!”
他拿着电话跑出去,一把推开大门站在寒风中。
叉着腰把电话拨过去,刚接通就等不及问:“周考潍,那个绿头发的到底是谁!”
周考潍还在睡梦中,迷糊地说:“什么绿头发啊?”
“就是那天跑楼上的绿头发,他和红头发撬开盛斯遇的保险柜,偷走了里面的东西!”
周考潍瞬间清醒了,能听见他从床上倏地坐起来:“你先别着急,我给孙天其打个电话,那两个是跟他来的。”
“你现在就打!打完了马上给我回过来!”
何幸蹲在门口,偏头就能看见玻璃屋。
那天他们兴奋跳进泳池景象还历历在目。
金条倒是能找回来,哪怕被卖了、融了,也能换算成等价人民币要他们赔偿,可是他父亲的遗物怎么办?
已逝之人的遗物对于亲人来说是无价的,别人碰一下都会觉得被亵渎。
当做珠宝首饰偷走,一打开却是个骇人的眼球,第一个举动就是把那东西扔进垃圾桶。
这么多天过去了,找回来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想到这,何幸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周考潍的电话很快打过来,他告诉何幸:“那个绿头发的叫刘波,他爸以前做过开锁。我现在已经起来了,你告诉我丢了什么,我给你要回来。”
“金条和他爸爸的遗物,一枚假眼球。”何幸紧紧攥着电话,眉毛紧蹙几乎要连在一起,骂他,“盛斯遇这么热情地款待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周考潍,你在哪里认识这群狐朋狗友!”
安静一瞬。
周考潍的声音黯淡:“何幸,我们也是朋友,你不用这样说吧。放心,我会帮你找到,找不到我赔钱!”
“我们已经欠了人家的钱,一年都不一定能还清,再加上今天这些你赔得起吗!”
“那就多打几年工,我现在就找个夜班刷盘子!还不上把我眼珠子抠出来!”
何幸看着被挂断的电话,高高抬起手的瞬间,被人从身后抓住。
温热的掌心能够融化他身上所有的寒。
“我都没气,你气什么?”
怎么可能不气。
只不过他的素养摆在那里,根本做不到歇斯底里。
他只会把情绪隐藏起来,越是这样,何幸就越内疚。
如果他劈头盖脸骂自己一顿,到还好受一些。可偏偏他从头到尾都这么淡然,反而做起了宽慰自己的人。
“是因为我的疏忽,才让那两个人进了你的书房,对不起。”何幸的肩膀耷拉下来,无地自容,“你那么信任我……”
“出现问题和过错,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如何把结果优化到最好,”盛斯遇说,“头脑一热的冲动行为没必要,最后还是要自己买单。”
“那可是你爸爸的遗物,要是丢了……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盛斯遇牵着他的手回到客厅。
“但人活在当下,总不能为了已经逝去的人,和已经发生的事,而将当下的生活也变得黑暗。”
这样的回答角度让何幸意外,他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扣在自己的面颊上,用冰凉鼻梁刮蹭他的掌纹,感受他掌心的温度,轻嗅味道。
那是一种沉重的木香,和他的香水一模一样,更淡一些,有时候闻不到,像捉迷藏一样,等着何幸去找。
盛斯遇低笑两声扣住他的脸,又去揉他的头发:“好了。”
何幸半个身子倾斜,靠在他怀中,把头依偎在他颈间,闷声道:“你越这样说,我就越自责。”
盛斯遇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好,不说了。那人叫什么?”
“刘波,他爸是开锁公司的,”何幸问,“你要去找他吗?”
他点头:“敢明目张胆地偷,问到头上自然不会承认。”
“那你要——”
‘怎么做’还没问出来,周考潍的电话又打进。
“何幸,刘波不承认,他对象也说没有。但你别急,我已经叫上孙天其一起去他们家了。”
何幸心道盛斯遇神机妙算,看了他一眼,放心地说:“你把他家位置给我。”
“你别去,我过去就行。”
“不是,是盛斯遇去找他。”
他把手机扔到脚下,迫不及待地凑到他身边问:“这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你?”
“怎么会,”盛斯遇说,“是人都有弱点。”
可他觉得盛斯遇哪哪都完美,有一种鬼怪故事里,活了上千年,早已无欲无求的思想。
所以他对待一切都那样淡,不会生气,不会失望,更不会急躁,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众生在他眼前,不过是蝼蚁。
翻身躺在他腿上,抬眼看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问:“那你的弱点是什么?”
他思忖片刻:“记忆力太好。”
何幸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这难道不是故意显摆吗?
“我巴不得自己过目不忘,这样上学背单词和文言文的时候,就不会挨手板了。”
“过目不忘也不是件好事,”他用手掌包裹住他的脸,大拇指轻轻摩挲,耐心地跟他讲,“除了学习和工作外还有生活。如果你把生活中的琐事全都一一记住,那还睡得着觉吗?”
何幸懵懂地眨了眨眼。
盛斯遇垂眸:“没懂?”
“有点懂了,”何幸说,“你记得从前和你爸爸相处的过程,每分每秒,所以现在回忆起来历历在目。”
盛斯遇看着他,薄唇轻启:“真聪明。”
这样一想,记忆力太好似乎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都说时间是修复心理伤口最好的良药,但若是清晰的记忆永远存在于脑海中,时间越久越清晰,就永远都没有修复好的时刻。
既然这样,他还能活得如此淡然,可见心胸宽广似海。
大门咣当一声打开,走了的吴超又回来,看见何幸脸色一沉,随后晃了晃车钥匙:“盛总,我们走吧。”
盛斯遇起身,托着他的后脑,抽了个舒适又不会太高的抱枕垫在他头下。
“晚饭自己吃。”
何幸点头:“好。”
大门阖上,心也放了下来。
尽管结果好坏还无从得知,但他已经不再焦急,因为盛斯遇是个活在当下的人。
闭上眼睛假装还躺在盛斯遇的腿上。
被他牵过的手放在腹部,沿着胃、胸、脖颈,最后抵达唇边。
Andy正准备去超市采购,想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来到客厅以为他睡着了,放轻脚步,关门声也降低到最小。
引擎声响过,何幸闭着眼睛翻了个身,缩了缩肩膀嘴角勾起一抹幸福的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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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考潍送酒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何幸,别开眼,忽略了他呲着的牙,摇晃的手,转身走向另一间包厢。
何幸见状也跟着跑过去,在客人犹豫伏特加还是白兰地时,主动上前介绍口感,最终客人因为他的推荐卖了更贵的一瓶。
出来后,何幸依旧笑眯眯对他说:“我是来跟你赔礼道歉的。”
周考潍看也不看,从耳朵后面摸出一颗烟咬在嘴里,扯了一把裤子蹲在路边。
何幸也蹲在他身旁:“别生气了,我不该那么说你,当时就是着急了,对不起好不好?”
周考潍嗤了一声:“别跟我道歉,我受不起!你现在攀上高枝是上流社会的人,可别跟我这种狐朋狗友打交道!”
“……小潍,”何幸用力撞了一下他的手臂,在他要摔倒前又握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回来,对上他瞪起来的眼睛笑嘻嘻道,“别生气了,我那不是感同身受了吗,那可是他爸爸的遗物。当初你把奶奶的手镯抢回来,不也是因为奶奶病情太严重了吗。”
“我都不爱说你,”周考潍冷着脸,甩开他的手朝旁边挪,“你哪是感同身受,你那分明就是胳膊肘往外拐!才跟盛斯遇在一起几天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跟变了个人一样。”
何幸跟着挪过去:“等我找个机会介绍你们认识,那时候你也会觉得他是个有礼貌又好接触的人。”
“我可高攀不起。”
时间安静下来,周考潍看着何幸捡了个雪糕棍在雪地上画鸭子,一只烟抽完,问他:“找回来了吗?”
“昨天他去的,晚上没回来,今天也没见到,还不知道呢。”
“他生气了?”
“没有。”说完抬头对他笑,眼睛也弯弯,“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不仅不生气,还安慰我的情绪,是不是很好?”
“不生气才特么有问题!”
何幸皱眉:“什么问题?”
周考潍把烟头拧在地上,黑黢黢的烟灰划出难看的一道痕迹。
“他又不是神仙,丢了这么多东西还不生气?你都气成这样了,他反过来安慰你,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顿了一下,强调:“对你的阴谋!”
这话让何幸陷入长久的沉思,听周考潍这样说,似乎是有些奇怪……
手里突然多张银行卡,周考潍说:“我每个月往里面存五千,少了下个月就补上,多了下个月就少存点。你帮我数着,提醒着我点。”
“那你够吃饭吗?”
“我们狐狗吃什么饭!”
“翻旧账小气吧啦的!”何幸刚把银行卡塞进包里,一颗雪球就进了脖颈,凉的他尖叫一声,用力抖衣服。
周考潍看他滑稽的模样笑着跑开:“傻子机灵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你这个傻狗!都多大了还玩雪!”何幸抓起两把雪团在一起就朝他追过去。
周考潍后退着跑,警告他:“你敢打我我把你埋雪里。”
何幸才不管那些,先把仇报了再说。
一个雪球直接砸中周考潍的脸,见他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拔腿就跑。
结果几步就被周考潍抓住,提起来扛在肩头朝最高的一处雪堆走。
晨起时清洁工人把雪扫到一起,高度到腰,能把何幸埋得严严实实。
何幸尖叫着蹬腿求饶:“周考潍我错了啊啊啊……”
“没用!”
被扔进雪里的一瞬间天旋地转,他看见了盛斯遇的车就停在路边,等想要再探身去望时,已经被白雪挡住视线。
何幸挣扎着要出来,周考潍见他脸色不对,笑容也僵住,连忙提着手臂把人拖出来。
一边弯腰拍打他身上的雪,一边说:“你看你从小就这样,闹着玩总生气。”
他搂住他的肩膀:“到底你来给我道歉还是我给你道歉啊?看什么呢?”
何幸已经确认,那就是盛斯遇的车。
吴超从驾驶位下来,拢了拢衣服径直朝他走来。
视线先落在周考潍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而后又看向何幸,沉声:“盛总叫你上车。”
何幸看过去,后座车窗半降,盛斯遇的侧脸闯入视线。
幽沉,压抑。
眼睛像是放在寒窑中搁置已久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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