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言风景如旧。
可真是如此吗?
沈春白十几岁的时候问过苏别鹤这个问题,当时二掌门很认真地想了许久,但还没等到他作答,沈春白便被江落尘拉去练剑了。
以至于最后的答案他未曾知晓。
但沈春白自己觉得不是的。今日的桃花开的再艳,明日都可能会枯萎。而若是来年桃花又开了满山,却也找不到昨日枯萎的那同一朵了。
所以,他是已经枯萎殆尽的残春,人间无他归处。
他得走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沈春白的魔力随着生命都在一点点消逝,就如同当初他被夺天命时一般,真的很疼啊。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听觉和视觉。当初刚复仇完来到堕城的时候,他总是会被心魔所干扰。
耳边无时无刻都响着心魔的诱惑,它说,
“凭什么?凭什么你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只是把那几个人杀了,你真的甘心吗?”
眼前也无时无刻不重现着成人礼上他父母被杀,宗族被灭,天命被夺的场景。
他实在是被惹得厌了,烦了,倦了。
以至于后来,等堕城的血月悬于高空,等他看向四周无人可依,等他再也忍受不了心魔的折磨,等他成了那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他便毁了自己的双眼,封了自己的双耳。
他成了一个又聋又瞎的废人。可那心魔却仍是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他挣不开,也躲不掉.......
魔力尚存时,沈春白还能有所感知看得见些。而没了魔力,他便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场最后的残春,他再也看不见了......
原来死亡的感觉就是这样吗?沈春白想着。原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糟糕。
意识已经完全迷糊。
明年春天应该早点回来的,应该去找萧凌风陪我赏桃林。
没有明年了。
又是一阵东风拂过,吹落一片碧叶红花,世间何等好光景。
暖阳静静躺在沈春白的脸上,归家的青鸟也为他哀鸣,春天来作他的墓碑,铭下一生的乐与苦,喜与悲。
然而,突然间,一股怪异的风猛地吹来。恍惚间,沈春白感知到了腰间玉佩的异样。
这是江落尘给予他的命石,与他的心神相连。玉石此刻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沈春白猛地惊醒,拿起腰间玉石。
怎么回事?
沈春白意识仍旧模糊,一时反应不过来这意料之外。
“忘归!”沈春白赶紧挺起身,撑坐起来,嘶哑地说道,“你快帮我看看玉石怎么了?”
忘归原是一直站在王府的屋檐上,他想好好送沈春白最后一程。而刚刚异样发生的一瞬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从沈春白身旁的影子中钻出。
说完沈春白将腰间玉石一把扯下递给忘归。他此刻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玉石有碎裂之势。
忘归接过玉石,然而只一眼,便看到了纯白玉石上面的丝丝裂痕。
“主上......”
“玉石......已有了数十道裂痕,可能,就快碎了。”
听到此等回复,沈春白一下子愣住了。
怎么可能?
这可是江落尘的命石啊。
怎么可能会碎呢?
命石与归属之人天命相连,当年沈春白自己的命石便是在被夺天命之后碎裂,可江落尘怎么会?
沈春白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他什么都看不清,命石的状况也只知一二,甚至难以辩清自己是生是死,巨大的痛楚与惊慌几乎要将他推入无尽深渊,他竭尽全力才稳住一丝清醒。
然而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如同十年前一般。
叮——
玉石接着又发出一声脆鸣。
“师父?”沈春白茫然地喃喃道。
别离的鸟儿呼喊着远去的故人,落了尘的桃花葬在土里。
流水落花风走远,谁有将死在这场韶光春意中?
离别之人,祝你长眠......
“咳咳咳......”
沈春白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疼痛让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却不是不禁风的弱柳模样,越是疼,沈春白就愈加清醒。
他一边思索着解决的方法,一边用手捂住嘴,可突出的血还是溅到了他的身上。
此时忘归忽然从芥子里拿出了另一颗药丸,他把药丸放到沈春白手中。
“主上,这是解药,虽然可能无法完全恢复,但五毒宗的人保证吃下后便无性命之忧了。”
忘归解释道。
这是他在对当初沈春白命他寻毒药的时候便想好的事,找到的任何一枚毒药,他都会炼制相应的解药。
他私心他的主人能不要吞下那颗毒药,可似乎希望渺茫。于是又寄希望于那颗解药上。
万一呢?
死亡的过程那么痛苦,而他的主人又是个极为怕疼之人。
万一呢?
万一沈春白后悔了,他便不用走了。
他想,沈春白想回家,他也可以努力去造一个。
他在天湖城买了一座府邸,是按照人间最繁华的样式去装扮的,沈春白应该会喜欢的。
沈春白想念家人了,他也可以一直陪着他,毕竟他是他的影子嘛。
形影不离,不是吗?
不过,忘归其实也知道,那些不切实际的假设都是奢望。
他的主上那么固执,一旦打定了主意,谁都改变不了。
但他仍是希望能有奇迹发生,无比虔诚地许下心愿。
而那一天,奇迹发生了。
“给我吧。”沈春白从忘归手中接过解药,立刻吞下。
虽说是解药,但其实并不比刚才的毒药令人好受些。他的五脏六腑早已被侵蚀殆尽,神魂也分崩离析。却又是被这解药强行拼凑在一起。
如同将布偶重新缝起来一般,只能算是有了一个完整的样子,可每一次骨肉重生,灵魂相拼,皆是割骨剜心之疼。
但拼凑起来的也总比没有好。
至少现在沈春白能迷蒙间看清些东西,听到些声音了。只不过还是有如蒙了一层白雾于眼前,耳边也是嗡嗡地响个不停,着实惹人疲乏厌烦。
“忘归,”沈春白朝忘归望去,“把我的琉璃镜拿出来。”
沈春白深深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将体内七零八碎的魂魄和灵力稳了稳。
忘归赶忙找出沈春白的那副琉璃镜向他递过去。
那是一副金丝方镜,该宝物乃出自已逝的天下第一炼器大师之手,是世间少有的宝器,能让眼盲之人暂时恢复视力,是当初沈春白自一个鬼界商人手中所得。
自从沈春白成为百鬼之尊后,便不需要这玩意了,但也一直备在身边,以防不时之需,如今恰好解了急。
沈春白接过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框两边挂下一串金丝,底下坠着两颗碧绿灵石,就和沈春白的眸色一样。
戴上琉璃镜,沈春白终于看得清眼前之景了。他赶紧将江落尘的命石仔细探看。
不单单是想象中的有了裂缝,正中心更是有了骇人的血色。
在看清玉石的状况后,沈春白的心不由地一点点往下沉。
师父出事了。
沈春白仍旧头痛欲裂,他揉了揉太阳穴,忍不住闭上眼睛,向后靠回那棵桃树开始思索。
当初他天命被夺后他的命石是完全碎裂的,那看来江落尘的情况会好一些,应该还能有所挽回。
况且命石碎了也不一定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沈春白才稍微安下心些。
可江落尘怎么会有危险?师父常年待在天幕峰,百年都难得出一次仙山,外面的妖魔便不会自寻死路到仙山去伤害他。
而若是在山内,江落尘又是世间第二个千岁天命。
在修真界,努力在天命面前一文不值,可谓说天命便是决定了一个人的性命长短,修为能力。
因而天底下能伤江落尘的其实唯有苏别鹤一人,可怎么可能呢?苏别鹤比江落尘大一百岁,看着江落尘长大,向来是把他当小辈照看。
而若是说仙家的那些牵扯,江落尘又是一心只沉迷于剑道,从不与任何势力相勾连。
其他几个家族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招惹江家,更不会像当年对待沈春白一样自寻死路去夺他的天命。
思来想去,沈春白都想不出江落尘命石碎裂的缘由。
事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了。
江落尘是沈春白的师父,冷冰冰一心沉迷剑道的他唯独对沈春白有所牵挂。
因此五年前江落尘私自下山来到堕城,只为来看一眼曾经的徒弟有没有受苦。
沈春白当然也放心不下他的师父,不可能不管不顾,只好想办法回到仙山亲自去看看江落尘的情况。
“害......”沈春白只长叹息。
本以为今日便要与人世间诀别,谁想到人都死一半了还能出现点意外。
况且现在他魔力损失大半,靠着刚才的解药才勉强吊着一口气,修复魔力也要些时间,想来接下来麻烦的事应该不少。
得想办法亲自去一趟仙山了,江落尘现在大概率还在天幕峰,实在不行也可以去找苏别鹤帮忙,虽然沈春白其实并不想见到他。
算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春白用力一撑地面,缓身站起,落在他身上的桃花随之落下,沈春白抬手擦去唇边的血污。
要是放在几年前,他沈春白一失了天命之人,想上仙山那便是痴心妄想。
但好在近几年不知怎么,凡间竟开始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天命之人。要知道从前都是只有仙山的人才有机会拥有天命,而没有天命的人都会被逐出仙山。
当然凡间的天命之人大多只是百岁天命,也就只比凡人多活几年,灵力也不会很强,到底是没有仙山天灵地宝的滋养。
但总归是与凡人有了界。
于是三年前苏别鹤下了命令,所有有将要觉醒天命迹象的凡人都可以去仙山参与选拔,也就是当今的仙山大选。
仙山的灵木会帮助有天命的人觉醒天命,那些人便可以留在仙山,自此一朝升仙,云泥相别。而没有天命的则只能回凡间继续做普普通通的凡人。
而到底怎样才算有觉醒天命的迹象,这又是很难说清辨明的了。仙山于是专门派了弟子去凡间挑选,也有部分凡间的王公贵族想要试试运气,纷纷把自家的子女送过去测一测。
而沈春白便打算伪装成一家公子,前往仙山。
等跨过了仙山大门,再想去打探消息弄清真相就方便许多了,毕竟那是他曾经生活了数十载的家,没人比他更熟悉。
其实也不是不能直接回去,沈春白想,苏别鹤大抵是十分盼望着他能回去的。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有些近乡情怯罢了。
是的,这个曾经的家,如今他已经不太敢回去了。
本就是妖魔之身,满手血污,在堕城浑浑噩噩呆了数载,再加上刚才寻死这一遭,鬼见了都知道他这几年过得有多不好。
倒不是害怕他们会害自己,只是不希望曾经的师友见了自己后失望难过。
想不到,久别经年,他就连回一趟家,都要扮作一名生客,免得难堪......
又是一阵春风拂过,树上一只青鸟看完了眼前这一场未了悲剧,低鸣两声后,展翅飞向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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