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雁荡之丘(二)

船行两日,入了大陆西北边境。

浮光在前方开道,灵力如箭矢一般破开层层坚不可摧的结界,水流湍急起来,倏忽间天地变色,周遭景色变幻莫测,崇山峻岭也若洗去脏污,变得澄澈明净起来。

天地恍若一面宏大的镜子。

漫天星河如泼墨般倾泻下来,倒入湛湛水波中,映出满城灯火辉煌。

苍穹之上是冷清清难以踏足的九重天,穹窿之下,是一浪高过一浪的俗世喧嚣繁华。

像梦一般,祁筠的神思游离,终于在照夜栖那一声呼唤下回过神来,她侧身望他,只见他一袭蓝衣似流淌着珠玉华光,掠开氤氲身侧的雾气,开出一条通往岸上的坦途。

他指着不远处,轻声道:“到了。”

此处仿佛超脱六界之外,被一道巨大的屏障笼罩,叫人清楚地知道,若是没有人引路,外人难以寻觅更难以涉足。

这里竟真是他的故乡吗?

入了雁荡之丘,祁筠被照夜栖软禁在了一方院落。

他看上去似乎并不相信自己失忆了。但也没有杀自己的打算。

无论照夜栖有什么目的,她来这里是为了鹤云金印,自然得忍辱负重。因此当务之急便是取得他的信任。可照夜栖生性多疑,此事又急不得。

祁筠有些头疼。

此后,照夜栖也丝毫没有显露他的意图。

每日清晨,他会提着一篮坠满露珠的新鲜莲花放到窗前,也不和她交流,送完花就走了,一日之中的第二面便是晚间,他可能刚忙完公务,神色倦怠,会在庭前坐上那么一小会儿,偶尔将视线投向屋内的她。

祁筠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不敢做别的事,就无聊地翻看着古籍,感受到他冷冰冰的视线时更是无所适从。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月有余,一日午后,门外传来一阵陌生而轻快的脚步声。

禁制被解开,敲门声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传入内:“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祁筠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她料想在照夜栖的眼皮子底下,应当不会有人敢对她不利,便应声道:“进来吧。”

“嘎吱”一声。

门扉被推开,刹那间芳馨透脑。

祁筠凝眸去看。

进来的是一个妩媚的女子——一袭红衣胜火,鬓发半扎,随性地披散了一半在肩头,顺着走动间牵动的风飞舞,绚烂得就像鹿茸山的漫天绮霞一般。额前垂着一抹菱形雕花凤翎,走动间光影交错,顾盼神飞。

——是凤缃。

怎么会是凤缃?

祁筠心头的疑惑随着凤缃摇曳生姿的步伐愈演愈烈。她面上不显,默默地审视着凤缃。

凤缃在离祁筠两丈远的地方止了步子,她凤眸上下打量一扫,确认了此人果真是祁筠,纵然她万般的不想承认,多年过去,祁筠还是这般霞姿仙韵,风采涤涤。

可那又怎么样?听说她如今内力全无,记忆全失,不过是毫无威胁的一个废物罢了。

想到此,她吃吃笑出声来,上前一步道:“早前就听浮光说阿栖带回来个女子,没有想到原来居然是你,你居然还活着?”她恶毒地笑着,眼里积蕴恨意。

这话祁筠也想问,为什么凤缃还活着?当年坠渊前那一掌分明震碎了她的经脉?即便凤缃能侥幸活下来,可在继任大典前夜,是凤缃来告诉她真相。她背叛了照夜栖,按照夜栖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绝不会留她到今日。

不管怎么样,凤缃和照夜栖始终是一派,她做戏还是得做全套。

祁筠藏在袖中的指节攥紧,迟疑地站起身,“姑娘您是?”

凤缃弯起唇角,有些遗憾地笑道:“看上去倒真是失忆了,真的假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幸灾乐祸,又带着几分怀疑,她上前一步,扬起一指抬起了祁筠的下巴,看清了她脸上的疤,又状若无意地扫过她的腿,随即嗤笑出声,“毁了容,瘸了腿,真可怜啊……”

说罢她指尖用力,狠狠刮过祁筠的脸,一道血痕出现。

外间的风呼呼地灌进来,将祁筠鬓发吹乱,恰好遮住了她眼中潜藏的恨意和怒火。

凤缃觉得十分有趣。原先她也是不信祁筠失忆了,可今日这么一看,三分怀疑也彻底打消了。

她偏着头看这般软弱的祁筠,讥讽道:“看着你这反抗不能的窝囊模样,我凤缃也觉得此生不算虚度。”

“为什么?我和姑娘无怨无仇……”祁筠捂着脸缓缓抬起头来,直视凤缃的眼神。

凤缃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漫不经心翘起指尖,她指尖的蔻丹鲜红似血,又像淬了毒的蛇信子,“为什么?讨厌你需要理由吗?”

还是这般跋扈。

祁筠害怕地偏过头去转移视线,外间正风雨如晦,刮得满树的花叶簌簌而落。

“你在看什么?等阿栖来救你吗?阿栖对你手下留情,我凤缃可不会!”凤缃说完,转念想到照夜栖的态度,不免有些恼怒,她一把提起祁筠的领子,拖着她就往外走。

院内积水过履,祁筠被她狠狠丢在地上,浑身湿透。

“祁筠,你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可曾有悔?”凤缃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里尽是鄙夷。

雨势大得惊人,狂风骤雨呼啸而来,吞没了凤缃大半的声音。

悔?没能斩草除根才是她最悔之事。

祁筠心中冷笑,慢腾腾起身,就要往屋内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凤缃冷哼一声,“不记得?不记得就能抵消一切吗?”

她审视着祁筠,想到当年那些事,不由怒上心头,即便是她答应了照夜栖不伤她,可世间背信弃义之人何其多,照夜栖当初不也背弃了他们的诺言吗?

扬起一道掌力,凤缃拦住了她的去路。

祁筠猜想凤缃是照夜栖派来试探她的,为了不暴露自己,于是她被这不足凤缃三成功力的掌风击飞。

她喉间涌起一阵腥血,硬生生压下后,她抬眸,正好对上凤缃充满恨意的眼。

那一刹,直觉告诉她,凤缃是真的起了杀心。

祁筠有些恼怒,此人愚蠢得很,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坏她的大计。

她昂起头看凤缃,语调已大变,冷冰冰的似有利刃潜游其中,“你要杀我?你真的要杀我?”

凤缃毫无察觉,只是挑眉而笑,“杀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祁筠,除非你跪下来求我,你求我……我就考虑放过你。”

祁筠倏然笑出声,凤缃不明觉厉,下一刻祁筠垂下眼帘,轻声哀求:“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凤缃心中万般得意,她斜睨着祁筠,如看待蝼蚁一般。

“你是想听我说这些吗?”祁筠低低笑出声来,她骤然抬起头,眼底的冷漠嘲讽一览无遗。

与方才的怯懦姿态判若两人。

就这么定定地被祁筠望着,凤缃心头的快意还未散去,一阵毛发悚然遍及周身。

祁筠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溢出的腥血,不紧不慢地向凤缃逼近,心中已有一计。

闷雷声声滚落在耳边,汹涌的电光划破亘古暗夜,将层层错落光影打在祁筠脸上。

她轻而缓地说,眉目间有几分狠戾:“你好像很怕我?你在怕什么呢?”

语气有些许瘆人,凤缃没由来地脊背生寒,她欲盖弥彰地辩解:“笑话!我怎么会怕你!你……”

“哦?那你的腿在这样的雨天还疼吗?”祁筠视线下移,落到凤缃的右腿上,轻飘飘的却让凤缃遍体生寒。她笑得天真纯良,说出来的话却令凤缃悚然大惊,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腿上有伤?!

凤缃猛地退后两步,又是恨又是惧地指着祁筠,惊异地颤声道:“你没有失忆?你居然没有失忆?!你是装的!”

片刻后她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不可能!不可能!我亲眼看着你坠入噬魂渊,你不可能还记得!”

祁筠没有搭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凤缃心头惊惧不定,诚然,她怀着几分祁筠还有记忆的猜测,可她更倾向于祁筠确然失忆,否则她也不会来此挑衅。况且,若祁筠真的还记得,她怎么会肯屈居人下?按照照夜栖的性子,更是不可能留着这么大个隐患。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在极端的恐慌下,她划破长夜的绯红色灵光已向祁筠袭去。

祁筠没有闪躲,直愣愣地盯着她,眼底浮现出疑似得逞的笑意。

蠢货……

凤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她想收回灵力,下一瞬剧烈狂风猛地从身侧掠过,另一股强悍的灵力袭来,截断了她的攻击。

两股灵力都是使出了全力,以至于在相接的一瞬间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余波悍然无匹地向四周散开,凤缃迫不得已退后,直到退无可退才勉强抵御住了这余波的威力。

再抬眼时,照夜栖的身影已落到不远处,护住了被余波伤到的祁筠。

他狠厉的眸光投来,那一刹,凤缃觉得理亏的居然是她。怎会如此,她中计了!凤缃有些懊悔于自己的莽撞,但她看着昏死过去的祁筠,心里也有些拿不准了,方才祁筠阴森的笑意一闪而逝,仿佛她的错觉。

在照夜栖的目光下,她心里发怵,一连退了好几步。

“你在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进入此地吗!”照夜栖怒道。

凤缃摇着头,尝试着为自己辩解:“……阿栖,不,不是我,祁筠她压根没有失忆!她是骗你的,她方才分明就……”凤缃说不出来,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况且祁筠已被灵光波及,伤势过重晕了过去。看上去是她动的手,事实上也确实是她动的手。怎么看祁筠都像是受害者。

照夜栖没再继续和她争执,他抱起昏迷的祁筠,冷冷扫过凤缃,只落下一句,“别说了,我之后再找你算账!”

音落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凤缃被禁足在院落内。几次三番,她托浮光替她传话,都没有结果。

据浮光的消息,照夜栖带着祁筠去了风雪渡疗伤。看样子全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是她多虑了吗?可是,失忆的祁筠怎么会知道她腿上有伤?十四年前她追杀祁筠至无妄崖,几相缠斗,被她长鞭刺穿腿骨,震碎周身经脉,而祁筠也被击落山崖。这件事只有她们俩知道。

凤缃思绪纷乱,不得其解。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