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国

“堂主,天狼星升起来了。”

“红得可怕呢。”

被称作堂主的人斜倒在一旁,用手支着脸,一动未动。

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了他的面孔,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剑突然掉在了地上。

像是被这声音惊醒,黑纱下的身影动了动:“知道了。”

“不用看星宿也能知道最近不太平。暗流涌动,就等着什么时候爆发呢。”

“我当堂主想事情呢,不想是睡着了。”白羽说着给他沏了杯茶。

“这几天堂主忙着处理边境的奸细,接着又马不停蹄回京。看来是累极了,这么吵的地方都能睡着。”

“以前我几天不合眼的时候多了去了,也没见得受什么影响。”

月明阙说着坐直起来,活动了一下脖颈。

“现在该不是年纪大了吧?”

白羽瞥了眼面纱间隙露出的年轻面孔:“……”

月明阙创立逍遥堂已经十年了,现在也未及而立。加上眉眼间时常透露出一种漫不经心,他看上去还要再年轻些,像是个不羁的少年。

平日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凡见过他行事风格的,都会以为他至少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

但白羽知道,月明阙遮掩面孔绝不是为了掩盖年纪,而是这张脸实在是太抢眼了,属于上街就能引起交通堵塞的程度。

即便看了这么多年,白羽还是时常感叹:凡人的想象力实在是贫瘠,造物主竟然能造出这样的绝色!

正想着,一旁的月明阙拿起茶抿了一口,淡淡地说了句:“我梦见他了。”

白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

“……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拿剑对着他,他朝剑扑过来。”

月明阙侧过脸,抚了抚身旁的剑。

“就是这把。”

白羽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同样的梦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了。

“你当年就不该教他舍身计。”

月明阙没有接话,只是拿起剑顺手拔开,一时间锋芒毕露。

“舍身计,就是玉石俱焚。”他说道。

所谓舍身计,就是舍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性命,来换取近距离攻击对方的机会。

如果对方的武器较长无法近身,可以主动让对方刺中,靠身体穿透武器来接近对方,之后再用短刀或者匕首割喉。

但这样一来,自己的性命也可能不保。

即便舍身也要攻击对方,说明对此人恨之入骨。

“十年了,那一刻还历历在目。”

月明阙垂下了眼睛。

片刻后,他把剑合上放回身旁,又恢复了惯常的语调。

“楼下在吵什么?”

“不过还是那些辩士在高谈阔论。这一天天的,说什么的都有。”

“楼下那人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说的话应验了,现在就在那牛气冲天呢。”

“噢?什么话?”

“尧国举兵伐恒什么的……”

“尧国举兵了?!”

月明阙把茶重重一放。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就是来禀报这件事的。尧国的堂员刚刚发来的消息,说尧国在集结兵马。”

“他被尧君派到边境了,消息得知得慢了点。”

白羽被月明阙这么大的反应弄得有些惶恐。

“尧恒一直有摩擦,两国交战也不是什么不可预料的事。何况尧国和荆国世代交好,荆国国力正盛,两国交战也不会伤及我们……”

“现在天下只剩四国,牵一发动全身,这还不算大事?!”

月明阙一下站了起来。

“逍遥堂也只是刚刚收到消息,楼下那个人为什么会提前知道?堂员为什么突然被派往边境,是不是尧君已经有所察觉?”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几秒。

“尧国攻打恒国恐怕是障眼法,实际另有所图。”

“传书出去,所有堂员立刻隐于市朝,没有命令不许妄动。尽快查清尧国的意图。”

“是。”

月明阙稍稍舒了口气,正在这时,楼下的高声传入了他们的耳朵。

“说起淮远王,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即的位?”

碰上“死耗子”的人问道。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荆国的都城淮京,而淮远王正是当今荆王,名为公冶北辰。

淮远王十年前即位,统治期间,荆国从蛮武之国一跃成为天下贸易、文化中心,是天下能人志士向往之处。

和他的名字一样,现在的荆国是“居其所而众星共之”「1」。

“这谁人不知?淮远王十年前曾作为质子留在尧国,因为先王和先太子暴薨,这才千里赶回荆国即位。”旁人答道。

“荆尧两国世代交好,远王统治这十年间,两国更是国泰民安,传为佳话……”

“那都是表象!都说淮远王是天下正道,可这乱世之中,哪有真出淤泥而不染的?”

那人冷笑了一声。

“他当年留在尧国,根本不是作为质子,而是主动出逃!他在尧国勾结外族,害死先王和先太子,这才篡的位!”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旁人纷纷反驳。

淮远王治理下的荆国日渐强盛,天下归心,连逍遥堂的总部都设在这里。然而这十年间,对于淮远王即位之事的流言却时有传出,大多是别国贵族出于嫉恨胡编乱造的。

“我可没有胡说,我有证据!我们这些义士暗中活动多年,终于搜集到了公冶北辰的罪证!今天,我们就要揭开他的真面目,让你们这些被蒙蔽的愚民看看!”

他昂首走到论坛正中,举起一卷带血的帛书,高呼道:

“公冶北辰身为王室血脉,勾结外族杀害父兄。我手中的,就是当年参与淮远王密谋篡位的相关者血书签名,足足——十二人!”

“你胡说!天下如今哪来的外族!”

“呵,你们怕是忘了十年前的焉暮之乱了吧!”

听到“焉暮”两个字,月明阙和白羽都神色一变。

“堂主,事情不对劲!他们是有备而来,恐怕他……”

白羽赶紧看向月明阙,却发现他早已转身望向了窗外。

窗外的方向正是荆国的王宫。这个距离只能看见王宫的高墙,除了星星点点的宫灯,看不出有什么异象。

高墙里住着的,就是淮远王。

这时候,楼下那人把血书往坛下抛了出去,振臂高呼:

“公冶北辰是杀兄弑君之人!如此之人,怎能为正统?!”

“今天,我们这些义士就要一同讨伐公冶北辰,让他交出篡夺的王位!如果在座还有心怀百姓的志士,就加入我们……”

楼下顿时喧闹起来。不仅仅是堂内一片哗然,堂外也吵闹起来了。

“逍遥堂没有提前收到消息,看来这蛛网藏得极深。现在露出水面,恐怕是到了收网的时候……”

月明阙脸上阴云密布。

正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划破空气的疾音,一枚飞矢正冲着窗而来。

月明阙偏过头,飞矢擦着他的发尖掠过,正扎在后方的柱上。

箭是从王宫的方向射出来的,尾羽是红色。

箭上缠着一张薄薄的纸条,月明阙拆下来看了一眼,神色又往下一沉。

“堂主,是什么……”

月明阙把纸条攥在拳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望向天际,原本阴暗的天边,此时却像着了火一样,开始一点点发红。

天狼星……

“这下……在劫难逃了。”

***

公冶北辰遣散了坚持劝他离开的众臣,此时正独自站在殿中,回望着王位。

坐上这位子,就是“孤家寡人”。这份重量,绝不是寻常人能体会的。

谁想到才十年,日子就已经到头了。

北辰露出了苦笑,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三朝元老苏恤站在那里。

“苏老怎么没走?”他问道。

“我和众卿说了,荆国气数已尽,我身为荆王,当与王宫同在。希望你们不忘心中之志,另觅良主,共匡天下。”

苏恤作了个揖。

“苏恤三朝老臣,自然也与荆国共存亡。”

“只不过现在说荆国气数已尽,还为时尚早。远王陛下不妨先出宫躲避,日后再作谋划。”

北辰笑了一声。

“贼人已经打开了外宫门,定是有人里应外合,攻进大殿也是迟早的事。近来关于我的谣言四起,这些人恐怕是挟着正义的名号来讨伐。我若死了,还能让荆国百姓少些祸乱。”

苏恤摇了摇头。

“天狼之祸已然再起,这一次,恐怕全天下都要陷于水火,无一国可以幸免。难道陛下死了,就能平乱?”

“有人希望挑起战祸,荆王宫怕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到时候,又岂止是百姓遭殃啊。”

北辰垂下了眼。

“离了王宫,我又有何处可去。”

这十年,亲人、友人都一一离他而去。

抛开王位,离开朝堂,他就是孑然一身。

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陛下忘了一个人。”苏恤说道。

“月堂主如今名遍天下,逍遥堂更是独立于四国的所在。如有月堂主相助,一定能化险为夷。”

北辰心中一恸。

他已经十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了。

“当初是我一意孤行要做这荆王,才到了今天这般田地……我有什么颜面再见他。”

他的手无意识地探向腰间,又摩挲起那块玉玦来。

曾经他把这块玉玦送出去了,十年前分别的时候,那人又送还了回来。

玦,就是诀别,此生不复相见。

北辰心中突然千潮涌动,回忆一下子袭来,让他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

“陛下,月堂主此时就在淮京城。”

北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看着苏恤。

“苏大人,你……”

他只看到突然苏恤上前一步,手在他身后一挥。紧接着,他的颈间传来一阵刺痛,眼前就黑了过去。

*

再醒来时,他已在颠簸的轿中。

北辰缓缓直起身子,掀起轿帘往外看。

马车奔走在山林小路上,想来已经出了淮京城。他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现在又到了哪里。

驱马的人身着麻布衣,不知道是谁。

那人似乎注意到他醒了,便说:“公子若渴了,手边的囊里有水。”

北辰侧过头去,果然看到身边放着一个水囊。他没有动作,只是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答道:“不知。”

“那你是谁?”

“天下子民。”

北辰心想,宫变事发突然,苏恤是把他强行弄晕送出宫的。大臣侍卫都不在,说明他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淮京城内外恐怕已经乱作一团,他应该是被险险带出宫的。

眼前驾车的这位大抵只是不知情的寻常百姓,可能是受了嘱托送他的。要是中途被乱贼发现,怕是要连累人家了。

“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可以走。”北辰说道。

“公子不必担心。虽不知公子身份,但我等定会以死相护,保公子无虞。”

那人回过身,冲他点了点头。

“此行可能有些颠簸,公子请先忍耐点吧。”

北辰注意到他说的是“我等”。

他们是谁,要带他去哪儿?

夜已经深了。

山林中没有灯火,只有皎皎月光。此时照在林间,却显得可怖又薄凉。

北辰坐回轿中,闭目回想今天发生的种种事。

贼人来的突然,能那么快逼至外殿,宫内一定有人相助。

能悄无声息做出这样的谋划,背后人一定来头不小。

凭荆国当前的国力和淮远王的盛名,连其余各国想动手都要忌惮几分,不要说国内反贼逼宫这件事。

恐怕这件事背后牵涉的势力不止一方,就像十年前的焉暮之乱一样。

……难解。

北辰睁了眼,眉头却紧锁着。

当年焉暮之乱险些毁了荆尧两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走上这条君王的不归路。

也是因为如此,月明阙才……

北辰的心绪又乱了起来。

苏恤为什么提起他?

他怎么会在淮京?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吗?他会动用逍遥堂来救自己吗?

……不,他向来不关心这些事,更何况当年自己是那样对他。

我还在期待什么呢?北辰自嘲地想道。

难道还能再见到他不成?

正在这时,车后传来了马蹄和人声。

“停车不杀!”

……是追兵!

北辰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驾车人高喊了一声:“公子请坐稳!”

不及他做出反应,后背先就重重撞上了轿厢。

那人快马扬鞭,车像箭一般向前猛进。

林中阻碍太多,马车行不快,反倒是骑马的追兵轻松穿梭在林间,眼看就要赶上来了。

在这关头,驭车人却突然停止了动作,掀起轿帘探了进来。

“公子莫慌。众星遍天下,前路自有人相佑。”

说完,那人在马背上猛地一抽,接着便跳下了车。马吃了痛,更加竭力地往前狂奔。

那人拔出了剑,只身应对追兵。

没了驾车人的马疯一样地在山林间奔跑,北辰在轿中摔来摔去,连坐正都做不到,更不要说看一眼身后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刀剑声都已经听不见了。

随着一声巨响,车猛地撞到了树上。

马受了惊,更加发疯地往前跑。一番折腾后,它终于挣断了缰绳,眨眼间就消失在林间。

车猛地往后一摔,停住了。

北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上下更是撞得青紫,缓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坐直起来。

他掀起轿帘,看到了泛着白光的山雾和若隐若现的树影,恍然间竟像是许多人站在那里。

他们无声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愤怒。

月亮升到了当空,原来今夜竟是满月。

一切的一切,都和当年如出一辙。

北辰茫然地发了一会呆,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眼前的情形,不正同他当年做的那个噩梦一样吗?

只是今日,在身后御敌的成了别人。

而轿中人,却成了他自己。

「1」“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篇》

说好了两年内写的,现在终于开动啦!背景大纲早就做好了,不过这大冷题材……如果有人看的话可以举起手手让我看到吗T T卑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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