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帷轻颤处,董回春从半寐中醒转,指尖刚勾住月白软缎帷帘,湿澜澜的江风已卷着水汽扑上眉睫。
熔金般的夕照正碎在钦江波心,万千粼光随浪翻涌,恍若九天星子倾入琉璃盏中。
对岸楼阁被染作琥珀色,飞檐翘角衔着半轮残阳,连檐下悬挂的鱼灯都似浸在暖霞里,教人望一眼便觉心魂熨帖。
“原是薄暮了。”她喃喃自语时,一道青影自渡口疾行而来。
那侍卫束着蛮纹腰带,气息匀停间已至车侧:“春小娘子,前头便是大渡口,王爷差小的请嬷嬷从浮桥先行渡江。”
“谢过青侍卫,这便来也。”
言声未落,车内姑姥姥已扶着车栏款身而起,墨色褙子上的缠枝莲纹随光影流转微动,竟是早已整饬停当。
她见状亦匆匆理了理衣襟,趁势搀扶姑姥姥踏下马车随青侍卫身后行去。
自踏下车舆,董回春的目光便被江心浮桥勾去。
那桥似一条墨色绸带横亘碧波,桥板在浪声中轻晃,倒教她想起二哥哥说过的“钦江夜渡,浮光跃金”。
“这便是钦江?”她抚着腰间的荷囊追问,指尖因兴奋而微微发颤。
青侍卫遥指右岸道:“正是。过了这江便是江东驿,瞧那片繁华最盛处,便是广南西路独一份的东驿博易场了。”
这话似一枚青铜钱落入董回春心潭,漾开圈圈涟漪。
她曾听二哥哥无数次描摹此处,说这东驿博易场乃是大宋与交趾的金珠码头,更言那番商的象牙堆得比人高,占城的香料能香透三条街,波斯商人的琉璃盏在日光下流转七彩,交趾的真珠最是闪耀夺目。
此刻想着那些妙趣横生的故事、令人称奇的见闻,她只觉足下生风,恨不能乘波而渡。
这方水土于她而言,仿似一个连接前世的奇妙所在,带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如今,终于能亲身踏入。
行至城门下,董回春忽而驻足,眉尖微蹙:“王爷此番不进城了么?”
姑姥姥接过话头,语气笃定从容:“王爷巡游至此,向在博易场别院歇脚,知州大人自会前来拜谒。”
原是这般。
多年来,王爷巡游的起居琐事,皆由姑姥姥擘画得滴水不漏,这般章程,她早已熟稔于胸。
青侍卫亦颔首附和:“嬷嬷所言极是。此乃钦州东门朝阳门,过那浮桥便至,端的便捷。”
随青侍卫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城楼巍峨,飞檐如翼,青砖砌就的墙体直插云霄,董回春不由低呼:“这城墙怕与邕州的一般高了!”
青侍卫敛了神色,细细分说:“倒也不及,比邕州矮五尺呢。此墙原高二丈二尺,后经王爷下令,增筑至三丈。东、南、西三门皆设瓮城,朝阳门更添敌楼一座。”
“王爷还下令增修二十二座窝铺,八百二十个垛口,每四个垛口便有兵卒轮值。前年交趾贼寇犯边时,这城楼上的箭镞飞如蝗群,才保得城池无虞。”
姑姥姥闻言轻叹:“王爷常言,钦州乃广南西路的聚宝盆,唯有盆壁厚实,方盛得住富贵。”
顿了顿,又叹:“自交趾建国,这地界便没安生过。”
“嬷嬷说得是。”素来寡言的青侍卫此刻言辞恳切,“王爷命狄小将军驻守廉州,不过百里之遥,再不容交趾贼盗重演屠城劫寨的旧事。如今这钦州城,真个似铁桶一般固若金汤。”
冰嬷嬷含笑听着,与青侍卫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城防旧事。
此时夕阳西下,将城头旌旗染作金红。
听着二人言语中满是对堇王的孺慕之忱,望着那猎猎旗影,董回春却只觉这城墙的砖石间,都凝着说不出的沉重。
她这心,恰似钦江潮水。
起落不定,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当是时,西夏与辽虎视眈眈,周边诸国,谁不思在这权力棋局中,谋得半分鼎食?
这钦州啊。
南望沧海浩渺,西连交趾烟瘴,自古便是边陲锁钥,城防之重自不必说。
当城防被抬至国防要津,这道壁垒便不再仅是护城垣墙,更成了大宋国门,护持着千里江山的尊严与安宁。
那青砖砌就的城墙,岂止是御敌的屏障,分明是宋人坚不可摧的意志,铸就的地脉龙骨。
是以城墙需得有足够高厚,方能如铁壁般抵御外敌锋芒。
而钦州博易场的熙攘繁盛,更让这城墙有了别样意味。
作为广南西路三大博易场之首,堇王在此的擘画,恰似以城为砚,以江为墨,将番商的象牙、占城的香料都研作了大宋繁华的底色,终护住了这来之不易的市声鼎沸。
只是堇王能否扭转乾坤,带这方天地走向安泰繁华,她却看不透。
微微仰起下颌,目光直抵那高远无垠的天穹。
云卷云舒,亘古如斯地翻涌着。
她忽觉那云霭深处似有双眼睛,正透过千年时光的薄雾,窥看人间这场权力博弈的棋枰。
看西夏的铁蹄踏碎边关月,看大辽的旌旗卷过燕云雪,更看这钦州城的青砖如何凝住番商的笑谈与兵卒的弓弦。
穹苍始终沉默,将王朝的兴衰、众生的苦乐都收进那片青碧色的眼底,只余下几缕闲云。
那些在命运长河里载沉载浮的生灵,于云影变幻间不过是几点墨痕。
堇王的筹谋似云中惊雷,姑姥姥的鬓霜如檐角残雪,就连自己指尖摩挲的荷囊,也在风里晃成了一片飘摇的萍叶。
她只愿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寻得一隅安身。
随了本心过活罢了。
“嬷嬷快请,王爷正候着您呢!”
话音未落,一位内侍已趋步上前,身形微躬,宝蓝色蟒纹内侍服在暮色里泛着暗金光泽——正是堇王身边唯一的贴身内侍集内侍。
堇王原在凝望钦江暮色,听闻声响便转过身来。
江风掀起他月白锦袍的衣摆,腰间玉带扣上嵌着的和田墨玉随动作流转幽光,恰似将半江幕色都敛入了襟怀。
他眸光扫过之处,连浪声都似低了几分。
“王爷万安。”
冰嬷嬷方欲屈膝,腕间忽被堇王伸手扶住:“嬷嬷腿疾未愈,不必多礼。”那声关怀似挟着暖玉温香,却难掩声线里沉潜的金石之重。
“谢王爷体恤。”
冰嬷嬷终究忍着膝间酸麻福了福身,纵然私下情分亲厚,人前总要守足了尊卑体统。
礼毕后她退后半步,将董回春牵至身前:“春儿,来给王爷问安。”
刹那间。
董回春只觉周遭空气都凝作了腊月寒冰,连城墙砖缝里渗出的湿气都沉甸甸压在肩头。
她本能地垂首敛目,发间珊瑚步摇撞着鬓角,簌簌声里 “民女拜见” 四字轻得像飘落的柳絮。
堇王盯着她交叠在腹前的指尖。
那双手正攥着藕荷色裙裾,指节泛白如冻雪。
他忆及冰嬷嬷待小娘子的亲昵之态,思量几息才缓缓开口:“好生照顾嬷嬷。”
那声线如钦江冰下流水,明明未动怒,却让董回春背脊骤生寒意。
将额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裙带:“诺,民女谨记。”
堇王却未叫她起身,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她发顶。
这便是嬷嬷执意要带在身边的人?
怎生怯懦至此?
便是他与此女不常照面,亦曾听闻自幼养在嬷嬷身边的春小娘子,妙手回春似小神仙。
再看眼前人瑟缩如被霜打的茉莉,连睫毛都在颤,倒与传闻中判若两人。
“平身,扶嬷嬷过桥。”堇王不容置疑地下令。
“诺。”董回春紧忙退后一步,动作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冰嬷嬷的臂膀。全程恨不能将头埋进地里,欲要将自己彻底隐匿起来。
“......”堇王心中愈发困惑,他自问已收敛大半气势,何以那小娘子见了他仍如惊弓之雀?
正思忖间,浮桥忽被江浪拍得轻晃,见她搀扶冰嬷嬷时身形比柳枝还纤弱,竟似风一吹便要折了。
他冷不丁吩咐:“空青。”说罢甩袖先行。
青侍卫应声上前,与董回春左右搀住冰嬷嬷。
冰嬷嬷袖中指尖已掐入掌心,只将涌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且看这丫头要唱哪出戏。
百米浮桥如卧龙横陈江面,于足下轻晃。
不过盏茶功夫,已行至桥尾。
随着冰嬷嬷一脚踏进钦江阁时,忽被满楼沉水香屑惊得驻足——那香气似从鎏金博山炉里漫出,混着江水潮气,竟在廊下凝作了一道乳白的香雾。
待回至房中,她忙推开雕花木窗。
只见博易场上灯火如星子落满街市,声浪如潮般卷来:番商吆喝象牙的嘶哑嗓音、茶肆里的说书声、酒肆中猜拳的笑闹,混着占城香料的甜暖气息,直往人鬓角里钻。
正看得出神,耳尖忽被人狠狠拧住,疼得她险些跳起来:“嘶.....姑姥姥,疼疼疼,疼哟!”
冰嬷嬷的手劲未减,拧着她的耳朵便开始数落:“好一个乖儿,叫你这般鹌鹑样!王爷最厌怯懦之人,早知该教你临出门前含块生姜壮胆!”
“诶呦呦......姑姥姥饶手!”董回春连连告饶,才叫冰嬷嬷撒了手 。
“哼!”冰嬷嬷怒其不争,松手后重重落座,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
从未见姑姥姥这般失态,看来是真动怒了。
董回春揉着发红的耳廓,忙提起錾花银壶斟茶,双手恭谨地奉上:“王爷那气势......如临冰瀑,任谁见了不打颤?”
“......”冰嬷嬷心中暗想,我信了你的邪。
见姑姥姥冷着脸眼白都不甩她一个,她只得使出杀手锏:“方才在对岸瞧这楼阁,只觉飞檐如鹏鸟展翼,不想竟是王爷的别业。瞧那檐角砖雕的海水纹,被宫灯一照,倒像真有波浪在砖缝里涌动呢!”
忍了又忍,冰嬷嬷终究语气渐软:“这钦江阁耗了王爷三年心血,顶层书房的花窗是用占城玳瑁嵌的,光那扇窗就抵得上十艘商船。”
“可不是嘛!”董回春赶忙顺杆往上爬,“尤其那琉璃瓦泛着紫光,怕不是用交趾的紫矿砂烧的?”
“王爷当真了不起,滕王阁也不及此处精巧。”
“哼,天下之人再无其二!”
“是极是极,王爷天下第一!”
一番夸赞哄得姑姥姥眉梢舒展,董回春才敢轻声一句憋在心底的话。
“姑姥姥是自宫墙深锁处出来,儿一家亦是从洛京规矩如织的地界避到此处,您忍得让儿再入那樊笼?”
江风卷着市声入窗,吹得案上茶烟都散作了游丝。
一室静谧。
这些年来,她虽未踏出邕州一步,却也听闻诸多。
堇王的种种作为,竟如神工妙手,将广南西路这方水土擘画得生机盎然。
不得不说,作为一地之主,堇王当真是超乎她想象的称职。
邕州自是无法与洛阳、开封那等繁盛相提并论。
但它胜在人心向上,皆在与天相争。
当下的广南西路:
人少,堇王设法调兵纳流;
地少,堇王派兵开垦新田;
钱少,堇王引人开拓交易;
自大禹治水始,华夏儿女生来便有与天争命的骨血 。
从前人筑堤御洪,到今人拓荒通商,世代相续的从来是变通之智。
这般自强不息的气脉,倒叫她这颗藏着现代魂灵的心,生出些古今相通的喟叹。
若要她身陷樊笼与人雌竞,怕是连镜中影都要笑自己辜负了这身风骨。
冰嬷嬷望着案上摇曳的烛影,指尖摩挲着茶盏,语重心长:“乖儿,你尚不知这世道的厉害......”语气里的沧桑,似把宫墙里的月光都揉碎了泡进茶里。
“姑姥姥不也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么?”董回春握住她布满薄茧的手,“您带孩儿出来看这钦江的浪、博易场的灯,不就是想让儿瞧瞧天地广阔?”
冰嬷嬷凝视着她眼中的光,终是叹着气松开了眉头:“罢了,随你。”
她也瞧出来了,这丫头的心思,自幼便与众不同。
同为女子,她又何尝不想放她出去飞,可这世道......规矩皆是上位之人套下的枷锁,不论身处何处都难以逃脱。
1:据钦州城图记载,当年的古城墙周长 2000 米,城墙上建有 22 座窝铺,供守城士兵居住,还有 820 个垛口。
2:礼仪等只参考北宋时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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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个北宋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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