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只想取悦自己

"您尝尝这粥,"跑堂的咧嘴笑着,露出颗缺了角的门牙,"咱们这鸽子都是今早刚杀的,配着钦州特产的海米熬足一个时辰,祛湿健脾,最适当下喝。"

冰嬷嬷用银匙轻轻搅动着粥,热气氤氲而上,将她眼角的细纹熨得舒展。

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汁醇厚顺滑,鸽肉炖得酥烂,带着淡淡的陈皮香,不由点头赞道:"果然好滋味,比府里厨子做得还细腻些。"

不待细品,一声吆喝传来,隔壁茶寮里落座两位商人。

一位身着交趾锦袍,头戴尖顶帽,另一位则是广南西路的绸缎商人,青衫上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

两人隔着八仙桌相视而笑,眸光交汇间似有火花迸溅。

跑堂的刚送上茶盏,交趾商人便掏出个锦盒推过去,里面躺着颗鸽卵大的红宝石,在日光下流转着烈焰般的光泽。

"李老板,瞧瞧我这‘火焰心 ',"交趾商人捻着胡须笑道,"换你十匹越窑的秘色瓷如何?"

绸缎商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却未离开宝石,半晌才慢悠悠道:"潘老板说笑了,这宝石虽好,可我那秘色瓷可是宫里都求不到的货色......"

话音未落,一位身着青布长衫的牙人已半躬着身凑过来,他头戴方巾,腰间挂着个算盘形的玉佩,正是在博易场浸淫多年的老手。

"两位老板莫急,"牙人展开折扇轻摇,扇面上题着 "利涉大川"四字,"潘老板的宝石是交趾极品,李老板的秘色瓷更是江南一绝,依在下看,不如再搭五匹云锦,这买卖就算成了!"

他忽而凑近交趾商人耳边低语几句,忽而又向绸缎商人比划手势,言语间将宝石的火彩与瓷器的釉色说得天花乱坠,时而皱眉叹气,时而展颜欢笑,直把原本针锋相对的两人说得频频点头。

待成交时,牙人从袖中摸出契约文书,用朱砂笔利落画押,末了还不忘叮嘱:"码头验货,可别忘了带足纲钱。"

董回春不自觉将目光投向姑姥姥。

只见冰嬷嬷望着楼下往来如织的货船,凤目微微眯起,鎏金护甲轻轻叩击着木栏,发出清越声响:"这纲钱啊,便是博易场的命脉。你瞧那商船往来,香料、宝石换锦缎、瓷器,看似寻常买卖,实则每一笔过秤入库的声响,都关乎王爷的大计。"

抬手理了理鬓边银簪,语气里满是关切与郑重:"他国商队交的税银,中原商贾纳的纲钱,积少成多,方能充盈府库。王爷要养兵屯马,要修缮城池,哪一样离得开这真金白银?就像这钦州的根基,若无纲钱源源不断,再好的天时地利也是枉然。"

说到此处,冰嬷嬷目光扫过正在搬运货物的脚夫,神色愈发凝重:"每一枚铜钱入库,都要经三重查验,丝毫差错不得。去年便有个牙人动了歪心思,篡改契约上的数字,妄图私吞纲钱,被王爷查出来后..."

她轻轻摇头,"纲钱之事,不容半点马虎。"

董回春顺着姑姥姥的目光望去,只见大宋官员正手持算盘,仔细核算着货物重量与税银数目。

铜算盘珠子碰撞的声响,混着远处货船起锚的号子声,在钦州港上空回荡。

一宗宗交易落下帷幕,纲钱入库的声响,恰似这博易场跳动的脉搏,为堇王的府库添上一笔笔丰厚的进账,也为这繁华盛景注入生生不息的活力。

董回春望着窗外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姑姥姥碗里渐空的粥,忽觉这博易场的晨光,竟也如此烟火气。

冰嬷嬷用银匙将碗底最后一勺鸽粥舀起,轻叩桌面招来小二。

"这白鸽粥再包一份,"她从袖中取出个錾花银锭,指尖在银锭棱角处摩挲两下,"送去钦江阁二层临窗雅间。记着要用双层陶钵保温,上面盖层荷叶,莫让粥气散了。"

小二见是贵客,堆着笑应下,却听她又补一句:"再加一碟蜜渍金桔,要选果皮透亮没虫眼的,王爷用粥时最喜配这个。"

董回春望着姑姥姥仔细叮嘱的模样,忽然想起上月生辰,自己不过随口提了句想吃洛阳的山楂糕,三日后便见食盒里妥帖放着包油纸包,连上面的洛阳老字号印章都还透着油光。

窗外人声鼎沸,姑姥姥却望着钦江阁的方向出神。

鬓边银发被灯笼映得发亮,那神情恰似去年冬日在府里,守着暖炉等王爷巡边归来时一般。

眼角虽带着倦意,眉梢却凝着抹化不开的牵挂。

"王爷今晨卯初便去码头验货了,"

她似是自语,又似在说与董回春听,"今日为着真腊的铁器交易,怕是要连轴转了。你瞧这粥熬得绵密,正合他空着肚子时垫补些。"

董回春看着姑姥姥眉间藏不住的忧虑,无奈地挽起她的臂膀,轻轻晃了晃:“姑姥姥,这街还长着呢,您再带儿多逛逛,指不定能寻着什么好物件儿,待王爷忙完瞧见了,保准一扫疲惫!”

冰嬷嬷被她逗得眉眼舒展,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这小机灵鬼,倒会哄人。罢了罢了,且随你走走。”

嘴上虽这么说,可她任由董回春拉着,广袖轻扬间,已迈步往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去。

董回春时不时指着新奇的物件,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冰嬷嬷则含笑听着,偶尔点评几句。

拐过青石巷,一家陶器铺子的幌子随风轻摆,上头“坭兴陶”三字被岁月得有些斑驳。

董回春眼睛一亮,拽着冰嬷嬷的衣袖就往里走。

二人驻足许久,在一堆坭兴陶中挑挑拣拣。

两人一路闲逛,董回春变着法子逗姑姥姥开心,将她眼底的忧虑渐渐驱散。

“王爷,那不是嬷嬷和春小娘子吗?”

案头宣纸上的墨痕尚未干透,集圆的低声惊呼将堇王的思绪从繁杂的文书中拽了出来。

他搁下狼毫,抬眸望去。

只见楼下的长街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清明上河图》,而董回春与冰嬷嬷,恰似画中最鲜活灵动的笔触。

那小娘子眉眼弯弯,仿若林间跳跃的灵雀,正挽着冰嬷嬷的手臂,指着街边一车紫薇花叽叽喳喳。她鬓边的步摇随着动作轻颤,与眼中流转的笑意相映成趣。

冰嬷嬷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宠溺。她仔细地在繁花中挑选,指尖捻起一朵半开的紫薇,轻轻簪在董回春发间。

那簇拥的花瓣,宛如天边的流霞坠入青丝,又似繁星点缀夜幕。

微风拂过,花枝轻晃,竟比江南的杨柳还要婀娜三分。

然那小娘子却仍不满足,她嘟起嫣红的小嘴,晃着冰嬷嬷的手臂撒娇,活脱脱一只讨要吃食的猫儿。

冰嬷嬷无奈,只得也簪上一支,惹得小娘子眉眼弯弯。

周遭行人纷纷驻足,赞叹这对璧人的风姿,董回春顿时羞红了脸,比春日的海棠还要明艳。

望着这一幕,堇王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记忆中,嬷嬷总是沉稳端庄,辅佐他处理王府大小事务,何曾有过这般轻松惬意的模样?

上一次见她这般开怀,怕是要追溯到姐姐尚在之时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些年,冰嬷嬷默默陪他走过风雨,为王府殚精竭虑。他忙于政务,竟忘了,嬷嬷许久不曾开怀。

待那两道身影渐渐消失在人潮中,堇王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案头的文书还在等着他,钦州知州的改革虽让博易场声名远扬,纲钱如流水般涌入府库,但更大的谋划还在等着他。

这知州却有几分本事。

上任之后,那可谓是大刀阔斧地推动改革,大幅减免关税,加强驻军,甚至允许交易中原地区明令禁止的粮食和盐。这三把火,将钦州博弈场的名头在江南彻底烧了出去。

各方商人闻风而动,数量激增。

纲钱亦是水涨船高,大幅上涨。

今市尚未结束,纲钱已达九千多贯,瞧今日这热闹行情,破万贯是板上钉钉之事。这些也不过是富商之间的小纲之税罢了。

晚间,与真腊的交易,才是重中之重。

真腊首次派特使带来二十艘船的香料,交换陶瓷和铁器。

此次巡游先入钦州,正是因为这宗铁器交易规模甚大。

他须亲自在场把控全局。

加上他的人私底下做的买卖,这十五万贯的入账,将将够给自杞那边屯上五千匹战马。

堇王指尖紧攥狼毫,眼底锋芒如出鞘寒剑,划破书房里凝滞的沉香气息:"叫嬷嬷今夜不必等本王用膳了。"

集圆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另一边厢,冰嬷嬷斜倚在软榻上,眉间尽是掩不住的倦意。

董回春正踮着脚,将散发着淡淡苦香的楝叶仔细铺在供桌上,嫩绿的叶片边缘泛着微光,与桌角系着的麻谷窠儿相映成趣。

香烛、元宝、纸钱依次排开,只待明日拂晓,再添上茶酒鲜果,便可开启这场庄重的祭祀。

“哎哟!笸箕呢?” 冰嬷嬷忽然轻呼一声,惊得董回春裙裾翻飞,赶忙从屏风后捧出竹编笸箕:“姑姥姥,可是这个?”

“正是它!”冰嬷嬷指尖轻点笸箕,银丝缠就的护甲划过竹面,发出细微声响,“这扁平的形制最是讲究,既能承托祭品,又能镇住馋嘴的野鬼,保咱们祭祀周全。”

董回春恍然点头:“难怪阿娘每年都用这物件,原是藏着这般门道。”

“是极,这中元节啊,不只是缅怀先祖,更是告慰秋成。咱们摆上供品,是要让列祖列宗知晓今年的收成,也求他们庇佑来年风调雨顺。”

望着案上整齐的祭品,董回春心想也是。

在这生产艰辛、万物皆赖天地庇佑的年月,将丰收的祈愿寄予神灵与祖先,倒也成了众人心中最踏实的寄托。

“明日晨起,王爷会亲自请出娘娘的排位。”冰嬷嬷忽然开口,眼角眉梢尽是骄傲,“还有祭品里的鸭子,必是王爷亲手宰杀、烹煮,就连茶酒糕点,也得经他细细查验才肯摆上供桌。”

董回春抿嘴轻笑,姑姥姥三句话里嵌着两句堇王。

论起亲力亲为,堇王确有旁人不及之处。

凡涉及贵妃和官家之事,他向来是亲自操持安排。

每年十一月初六天兰节,千里之外的东京宫城,皇帝御案上必摆着个紫铜镶边的檀木匣。

知情人都道,这匣子九月初九便已备好。

那日天未破晓,堇王便顶着重阳晨露,亲去求得平安符,又在花房里挑拣半宿,从百株兰草里选出最合心意的名品。

二者缺一不可,皆是堇王对官家的心意。

至于冰嬷嬷在府中的分量,更像是后院那株百年银杏——根基深扎在王府命脉里。

府库钥匙她管着,每月例钱她批着,便是王爷房里的陈设更换,也得经她过目。

去年冬日,有位新到的管事想克扣冬日炭火,冰嬷嬷知晓后,只将账本往廊下石桌上一放,指尖点着某笔账目轻叩三下,那管事便吓得当场跪碎了茶盏。

如今府里上下都晓得,嬷嬷说往东,断无一人敢往西,这份威权,是多年来替王爷撑着后宅、从未出过半点差池挣来的。

檐角铜铃轻晃的声响里,董回春攥着帕子的指尖忽然收紧。

谈及孝道,骤然敲醒了她藏在袖底的念想:“姑姥姥若无旁的吩咐,儿想回房拾掇拾掇给爹爹和阿娘的礼物。”

冰嬷嬷抬手轻揉眉心,闻言微微一顿:“后日,可是他们的生辰?”

"正是呢。"董回春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像被温水泡开的糯米糕,"往年这时候您都准儿回家,此番却是没法,儿便多备了些礼。”

冰嬷嬷轻轻挥了挥绣着金线的广袖,语气带着几分关切:“良儿,行礼也得收整妥当,明日酉时祭祀一毕便要启程。”

董回春惊得连忙追问:"连夜赶路?"

“是极,廉州急报传来,王爷须得亲自去处置。”冰嬷嬷的声音越发温软:"你且去收拾,我让厨房给你备些路上吃的糖蒸酥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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