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84-86

84

方景秋托人传话,约我于某茶楼一叙。贺封听了便笑,笑得有点阴恻恻的:“世子爷艳福不浅,这有美人来投怀送抱了。”我最听不得他这样阴阳怪气,以前还只当是拿朋友开涮的玩笑话,现在听起来,怎么都有股子醋味在里头,倒进耳朵,酸得让人忍不住打激灵。

只是听他说别人投怀送抱,我颇为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当初执意投怀送抱的是谁?

我说:“你拐弯抹角把自己骂进去啦。”

本是打趣,贺封却很当真,不知道心里又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大有怪我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窘迫:“都过多久了……怎么还记着?”

怎么不记着?我该是永生难忘。

但看他这反应,大概是很不想我提起曾经的。我挑挑眉,很给面子地不再旧事重提,转而把自己收拾整洁,便要去赴约。

临走前再望望贺封,他神色郁郁,看上去有点凶,显然是心情很不明朗。我也不好就这么把人撂下,说道:“就是去说说话,很快就回来。”

“他都把和离书烧了,此去能与你叙什么?”贺封一点也没被安慰到,拧着眉,“要去重修旧好也没什么,不用把我当傻子。”

这下我是彻底没话可说,甚至有些局促。我和方景秋之前的事,除了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吻,其余都一五一十告知了贺封。我原先还担心他非要我跟方景秋断个干净不可,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一叹:“早知道你舍不得了。”之后便不再提起。

此刻,他太尖锐地戳穿了我和他之间隔着的那层模糊的真相。事实就是我虽然前日才与他剖露心迹,但我今天依然要为去见方景秋而感觉紧张雀跃。

不然也不会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妥当。

本来抬脚欲走,听着贺封这么说,我倒开始犹疑:“你……不会又找人跟着我吧?”

大概提什么都行,就是别提这件事。贺封气得咬牙切齿,几乎一字一顿道:“你放心,我不是这种人。”

自知踩着人尾巴了,我火速溜之大吉。

85

许州是我第一回来,人生地不熟,哪里知道这个茶楼在何处,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总算离目的地只有一街之隔。

向指路的小孩儿道了谢,递给他几个铜板让他自个儿去买糖吃,等我直起腰抬头,一眼就看见了街对面站着一人。

今日微雨霏霏,他撑着伞,眉目柔和,见我终于发现了他,于是微微对我点头。我心中一动,正要迈步过去,忽听得一声呼哨,不知是哪里的商队,排成一条长龙,要从此街过路。

商队络绎而过,我与他只得长久地对视。

彼此之间目光交汇,人群熙攘,却只见得他一人。

之前不是匆匆一瞥就是光线太暗,都没好好看过他,总记得的是他脸上挥之不去的倦色。这回隔着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车马长队,倒是能平心静气地细细瞧他。身形挺拔,有青竹之姿,眉间那抹忧色和疲倦都不见踪影,恍惚间还是当初那个温润端方的世家公子。

回过神时,恰逢最后一辆马车从我面前缓缓驶过,我快步走向他,最后几步时干脆收了伞,方景秋连忙倾斜伞面为我遮挡雨水。我顺势握住他撑伞的那只手,手掌覆上去,依旧是丝丝凉意。

“等很久了?”

方景秋摇摇头,嘴角勾起笑意:“没有,你来得刚好。”

说罢,他反身带着我朝前走:“这里有几样吃食是很好的,感觉你会喜欢,我……一直想带你来尝尝。”

我心头一软,不由靠他更近一些。

进了茶楼便有小二迎上来领我们上二楼雅间去,他尚在孝中,此次出来得也低调,只是我们刚上楼,就有一声惊喜的“方二哥哥”传来。再一看去,旁边有位小姐便娉婷婀娜地走来,朝我们款款行了一礼。

她紧接着掩袖一笑,眼里脉脉含情:“二哥哥好生巧合,今日也来此处吃茶么?”

方景秋脚步一顿,显然不情愿被搭讪,但依然春风和煦地和来者打了个招呼。他随后扯了扯我的衣袖,低声解释道:“这是吴家的女儿,幼时曾相处过。”

原来是方家的世交。之前听贺封说方家有意为方景秋再寻一门亲事,莫不就是这位姑娘?一口一个“二哥哥”,可见亲热。

“二哥哥,不知这位公子是?”

看她暗自打量的神情,我倒不相信她会不知道我是谁,但依旧配合她演戏:“吴姑娘好,在下是……”这场景,似曾相识,好像跟贺封也来过这么一回。

“他是我夫君。”

不只是吴姑娘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的也僵了。

方景秋却泰然自若,对我们投射在他身上的视线仿佛无知无觉。

吴姑娘只怕也没见过这阵势,勉强支起一个笑来道别,当下拉起自家丫鬟匆匆走了。

见这一行人下了楼梯,朝店外走去,我跟着方景秋进入雅间,还保留着刚才的震惊:“你……你就这么和她说?”

今日我应约出来,几乎都是带着偷情的自觉,生怕闹出点什么意外。若是出了岔子,我还随时可一走了之,方景秋却是摆不脱那些流言蜚语。

结果这意外还真不请自来了。

虽然其他人都知道方景秋有男妻的身份在,但他在外依旧是方家的公子,没人会把这层身份摆在明面上说。今日听他如此坦然地说出来,而且还是当着显然心仪于他的女子的面,看来是我徒徒担惊受怕,他则压根没为这身份困扰过啊。

我们前不久还在谈和离的事,今天却听得他名正言顺地介绍我是他的夫君,这其中滋味,实在是微妙得难以言明,仿佛一颗心浸在杨梅汤里,酸酸软软,又热乎得很。

“我这么说,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将方景秋小心翼翼观察我神色的样子尽收眼底,忙说道:“怎么会不高兴?只是……”只是我们这样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上回的对话被贺封打断,我只能等到今天再来讨个解释。

“我兄长前日适才从蒲州回来,他说,此次辞官便不再出仕。家中万事有他顶着,我自己的事情,全凭我一人做主。”方景秋眼睛里细碎的亮光在流淌,“从此以后,不再有方家,只有我,子晔——”

“你愿意带我走吗?”

若我还是少年时,有个人这般望着我,说出这般话,我一定会大喊一声“愿意”,哪怕从此只能浪迹天涯风餐露宿,我也会二话不说就带人远走高飞。

可到了这个年岁,再不会有那时年轻气盛的浪漫和冲劲了,心中思索的、身上牵扯的事情越来越多,想走也怕会是走不脱。但方景秋不同,他在这么个家族里,又经历这许多坎坷,竟还能保持着这样一颗炙热跳动的心,烫得我想缩回手,又情不自禁想去触摸。

以前就说过,方景秋有时候天真倔强得不像话,大约就是在这些地方。

如此一颗真心,明明白白在我眼前,险些叫我不顾自己身在何地,只想把这声“我愿意”大喊出来。

见我久久不语,方景秋又忍不住朝我的方向倾过来,试图来握我的手。

手指微微屈了屈,但我到底没有躲。

86

多年以前,京中风靡过一部话本,讲的是一侠客闯荡江湖,巧遇红颜知己两人,一个是正派大师姐,一个是魔教小妖女,红白玫瑰难以抉择。那时坐在茶楼都能听见此书读者为主角的最终归宿争吵。贺封也问过我认为主角会选谁,我仰头思考半晌答道,如果一定要选,那就谁都不选吧。

几个月后,这位作者给了下文,侠客得遇方外高手,遂拜师学艺,在他与红白玫瑰初遇的山谷与二女道别,飘飘然随师父踏夕阳而去。结局自然被众人骂了个体无完肤,只有我内心隐隐得意,颇有引这位作者为知己的意思。

没想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居然有幸体会到了当年那位侠客的处境,实在是让人坐立难安,若此时能有个方外高手说要我追随他左右做弟子,我肯定也二话不说随之而去。

无他,就是觉得尴尬。

亭内三人对坐,我、贺封、方景秋。按理来说要尴尬的人也不该是我,毕竟我主观上没有招惹他们的意思,可这二人态度太过坦然,我竟然倒起了脚踏两条船的心虚。

明明都是老婆,有啥好心虚的!

贺封轮转结束,今日回京,按理这会儿该进宫面圣,却不知怎的出现在了这里。

他来时,我正与方景秋在亭内乘凉赏莲,午后昏昏欲睡,我人都要枕到方景秋膝上了,结果冷不丁被人拍了肩膀:“哟,在这儿聊天?带我一个呗。”

一仰头,看见的就是贺封挂着假惺惺的笑,手上暗暗使力,捏得我肩膀生疼。

我呆呆望他几秒,飘飞的思绪方才回笼,上身坐正,不自觉地和方景秋隔开了点距离:“不是说后天?怎么此时就回了?”

方景秋眼神暗了暗,却没说什么。

“当然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贺封拿了我搁茶几上的杯子喝完剩余的茶水,瞥见桌上之前我与方景秋下棋剩的残局,兴致勃勃道:“来一盘?”

我连连摆手:“我不来。”先前跟方景秋杀了几局,精气神都给杀没了,现在看着棋盘就心累。

方景秋提议:“我愿与将军手谈一局。”

我听到这个称呼,内心不禁有些感慨。贺封在朝野一路升将上来,过去人们喊他小将军,何尝不是借以怀念贺老将军,而现在,贺封的赫赫战功足以证明他本身的能力,而不是个只受父荫的官家子弟。一路走来,他已然是堂堂正正的将军了。

也是。

毕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贺封受皇命驰骋疆场,方景秋则随我待在京中,正好方老丞相过去一友人举办书院,方景秋满腹经纶,又是白身,便邀他去讲学。

起初他不愿意,兴许是之前闹和离给他的阴影太大,他总有些我随时会抽身便走的惶恐,似乎要时时刻刻看到我才能安心。可日子过久了,总不是个事吧?侯府再怎么大也只是一隅,把人拘久了只怕要出毛病的。

听他兄长暗示过,方家之所以愿意放人,就是方景秋在家大病一场,我一问是什么病,对方却只做了个难言的表情,摇摇头,不愿意再说。

我劝他良久,总算是把人说动了,愿意去试一试。这么一讲,就讲了许多年,气质磨得更加温润,举头投足间都有股书香气,当年的方家小公子到如今,许多士子都要尊他一声“先生”了。

我忽地有些怅然。

方景秋既然已经主动请战,贺封也无不可,于是二人重新将棋子码好摆上,我在一旁观局。我的棋艺平平,能和贺封下得有来有往,但比之方景秋就很不够看了,他小时候可是专门有名家点拨的,棋艺精湛,能与三人同时下盲棋。

果不其然,走了几十步后,贺封就见了颓势,再往下走,贺封放下手中摩挲的棋子道:“棋道方面,在下心服口服。”

方景秋微微一笑。

“至于其他方面,方公子就未必是对手了。”

等等,这不对啊。我定睛一看,果然贺封眼里跳跃着不服输的火焰。

我生怕他喊方景秋去习武场较个高下,刚想说点什么,就被贺封拉住了手。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回握,当目光与方景秋相接的时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贺封刚刚说的“其他方面”是什么。

至于吗……

而且这话说的,我好像个什么物件。

我抽回被贺封虚虚握住的手,站起来告辞:“你们慢聊,我先走了。”

在书房消磨半个下午,待到晚霞灿烂时,贺封过来寻我:“走啦,方景秋喊我们吃饭了。”

我不想理他,转过身去。

他难得垂头丧气:“我又惹你不高兴啦。”

我就有点怪声怪调:“没啊,只有我惹你的份,你哪里会惹我不高兴。”

“我知道你生的什么气,我不该那样说。”他蔫头耷脑,乖乖坐我身边靠着,“我就是有点……嫉妒,他总能陪着你。”声音越说越小声,又小心翼翼地看我反应,我也不好意思冷着脸了,乘机作乱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行,我原谅你。”我笑得有点坏,“你这回怎么反应过来的?”

他一抹脸,样子像是豁出去了:“他说的。”

是谁不言而喻。

看贺封吃瘪大概是我永恒的恶趣味,他来找我道歉,我也不再为难他,于是舒展舒展筋骨,对贺封说:“走吧,老早就饿了。”

我眯眼看看天际,如血的夕阳铺满半面天空,天上飞过几只归鸟,贺封快走几步与我并肩同行,方景秋就站在不远处候着我们二人。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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