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抵达沈宅门口时，外面的大雨已然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点乱飘的雨丝。

程淮先一步下了车，沈知羽低头看了眼脚边失去作用的雨伞，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正巧撞上了出来扔垃圾的张阿姨。

张阿姨远远看见两人，小跑过来迎接他们。

“两位少爷回来了，”张阿姨的声音里满是惊喜，当她将目光移到程淮身上时，转瞬眼里就溢上了点点泪光，说，“小程少爷终于回来了。”

程淮看着张阿姨，说：“嗯，这次回来以后我不打算再走了。”

张阿姨上上下下打量起这两位她看着长大的青年，说：“回来好啊，你和少爷就能天天待在一起了，和小时候一样。”

当初她知道沈知羽和程淮结婚的消息后，就很为两人感到高兴。在她看来，沈知羽无论是相貌还是家世都极为般配。

张阿姨眼里的欣喜却让程淮感到有些心虚，对方是照顾他和沈知羽十几年的人，说起来也算是他们的长辈。

程淮清楚自己和沈知羽并不是她想的那样亲密无间，在关心他们的人面前撒谎令程淮心中的负罪感无以复加。

过会儿他真的能在两大家子的人的注视下，和沈知羽演好恩爱伴侣的戏码吗？程淮不敢确定。

时刻观察着程淮的沈知羽当然没错过对方脸色的变化，他接上了张阿姨的话：“是啊，程淮回来后，我也就不用独守空房了。”

谁知他说完这句话后，余光中程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张阿姨听到他的俏皮话，则笑得乐不可支：“可不是嘛，都说‘小别胜新婚’，两位少爷的感情以后会更加和美的。”

沈知羽以微笑回应，转移话题道：“后厨那边准备好饭菜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张阿姨笑眯眯地说，“先生和夫人已经在厅里坐着聊上天了，就等着你们两个到呢。”

沈知羽神色自然地牵起程淮的手，说：“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在对方将温热的手贴上来的那一刻，程淮的身体比意识先做出了反应，心跳骤然加快就好像林中被惊动的鸟雀。

一下又一下的杂乱心跳声近乎压迫着耳膜，程淮疑心身旁的沈知羽都能听见这个动静。

“程淮。”沈知羽的突然出声让程淮下意识对上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些……”

还没等他说完话，程淮抢先道：“不是。”

沈知羽缓缓补全了后半句话：“热？”

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程淮额角抽动，很想晃晃脑袋听里面是不是被灌了失魂水。

偏偏给他灌失魂水的沈大少爷既不松开他的手，又要明知故问：“真的不热吗？那你的掌心怎么出了汗？”

事到如今，程淮也只能咬死了道：“我不热。”

怕沈知羽继续追问，他拽着人向前走，说：“快点进去吧，他们已经等很久了。”

跟在后面的张阿姨看着他们俩的互动，笑得嘴巴就要咧到耳旁。

沈家是在南城有着百年美名的书香世家，上至沈知羽的曾祖，下至沈家现在的当家人，也就是沈知羽的父亲沈延墨，都是有名的书法家。

沈家子弟谨遵祖训，恪守家风，因此经过百年的积累，家底愈发厚重丰足。自沈知羽的曾祖重建过一次沈宅，沈宅大体的规制布局就定了型，之后偶有翻新和修葺，但都是局部的改动。

因此程淮虽然离开两年，但对沈宅里的路还是了如指掌。

在穿过最后一个回廊的时候，程淮反应过来一件事。明明从沈宅门口走到侧厅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沈知羽为什么要那么早就和他牵上手。

然而侧厅已在眼前，程淮也来不及询问沈知羽这么做的原因。

张阿姨两步走到他们的前方，替他们拉开门并且道：“先生，夫人，两位少爷到了。”

迎着许多道熟悉的殷切目光，程淮和沈知羽并肩来到八仙桌前。

沈知羽率先开口说：“程叔叔，昕姨，我把程淮接回来了。”

说完，沈知羽松开了握着程淮的手，轻轻将他推上前一步。

程淮在小学三年级时跟着父母从北城搬到南城定居，自此在南城读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尽管父母经常出差，但最长的分别时间也只有两个月，因而这次出国是程淮第一次离开他们这么远、这么久。

叶昕拉起程淮的手，目光温柔地描摹着程淮的脸，说：“出去一趟瘦了不少，你在国外肯定没有好好吃饭。”

这是程淮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扫过母亲杂在黑发间的白发，没什么说服力地说：“每一餐我都按时吃了，只是吃得比较少。”

“Ｙ国的饮食习惯和Ｚ国不太一样，”令程淮没想到的是，沈知羽居然开口为他辩解，“程淮和我说过，他吃不惯那里的东西，所以每餐吃得都不多。”

程淮讶然看向沈知羽，因为对方说中了他在Ｙ国吃饭的常态：他确实吃不惯Ｙ国的干巴吐司和各种果酱。

沈知羽真的是随口一说吗？那未免有些过于巧了。

沈知羽的出声使得程淮母亲看向他，感激道：“知羽，有你照看着小淮，阿姨省了不少心。”

“两年前你和小淮结婚后他急着去Ｙ国读书，不得以和你分隔两地。现在小淮回来了，以后你们可要相互帮衬着对方，好好地过日子，”她扬起一抹浅笑，说，“看到你们俩过得幸福，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也就能彻底安心了。”

“放心吧，阿姨，”沈知羽笑着答应，“我会继续照顾好程淮的。”

程淮见母亲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乖巧应答：“我知道了。”

“各位，容我插句话，”沈知羽母亲及时掌控局面，说，“再不坐下来吃饭，这桌子好菜可就要凉了。”

“清婉说的是，怪我和你们聊天聊忘了，都快坐下来吃饭吧。”叶昕附和道。

沈知羽为程淮拉开椅子，等程淮坐下后才落座。

他这一分外绅士的动作使得程淮立即成为桌上的焦点，如果不是顾忌场合，程淮很想对沈知羽说“你演得太夸张了”。

还没等程淮的心放下来一点，沈知羽又用公筷夹起一把苋菜放进他碗里。

座位正对着两人的沈知羽母亲方清婉掩嘴笑道：“说起来，我们家这个少爷也是在小淮搬来隔壁后才开始学会照顾人的。”

“从前是给小淮当哥哥，现在是给小淮当丈夫，”方清婉揶揄道，“你身上的担子越发地重了。”

沈知羽看着程淮专心吃菜的后脑勺，知道他这是在降低存在感，好笑地收回了眼，说：“当初程淮还有一个月才到南城，您就对我再三嘱咐说要照顾好从北城来的弟弟，我哪里敢不从。”

方清婉不客气地拆他的台：“我和你说过许多次要照顾弟弟妹妹的话，你最后不只对小淮上了心么？不过，小淮的确是招人喜欢。”

作为议论中心的程淮不得不抬起头，配合地挤出礼貌的笑。

听着他们讲起以前的事，程淮也跟着回想起他与沈知羽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父母做了把总公司迁到南城的决定，于是他跟着两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南城。

到达南城的第一天，程淮就被带去隔壁那座古色古香的中式建筑见所谓的小沈哥哥。

他先是向沈延墨和方清婉打过招呼，然后被告知沈知羽在书房练字，要一会儿才能下来。

程淮于是坐在椅子上低头不声不响地喝水，听着父母和他们寒暄。

大约等了有十来分钟，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循着声音望去，程淮对上来者好奇打量的目光。

与还没开始发育的程淮不同，大他三岁的沈知羽看起来高而瘦。

对方穿着板正的白衬衫，这种衣服其实不适合他的年纪，可沈知羽穿起来却异常合适。

或许是他看着沈知羽的时间有些长，沈知羽向他回以一道礼节性的微笑。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程淮别开了眼。

接着沈知羽走到他面前站定，听方清婉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程淮弟弟。”

程淮故意装出满不在意的神情，沈知羽却朝他伸出了手，声音温和：“你好，程淮，我是沈知羽。”

你好，沈、知、羽。程淮在心里默念了遍对方的名字，伸出手和人相握。

见他们俩打过了招呼，方清婉偏头问沈知羽说：“怎么样，弟弟是不是很招人喜欢。”

程淮撩起眼皮去听沈知羽的回答，他还是好奇沈知羽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确实招人喜欢。”沈知羽与十五年后相比要稚嫩许多的嗓音响起。

“他确实招人喜欢。”一道更为清晰的声音传入程淮的右耳，回忆和现实在这一刻形成了闭环，程淮飘散的意识重新归拢。

十五年后的沈知羽坐在他的身边，依然是在回答方清婉的话：“但昕姨不也是您最好的朋友么。”

“我说的是你和小淮，”方清婉不进他的坑，说，“你怎么把话引到了我和你昕姨身上？”

沈知羽坦然地解释：“您和昕姨关系好，我对程淮自然也更上心些。”

“你瞧，”方清婉对左侧的叶昕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已经说不过他了。”

叶昕拍拍她的手，说：“不然怎么说孩子们长大了呢。”

一旁的程淮已经听不进她们俩的交谈了，沈知羽那句“他确实招人喜欢”像魔咒似的在他耳边循环播放着，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地咂摸。

程淮不知道的是，他那副游离的模样被叶昕看在了眼里。

饭菜吃得差不多时，张阿姨过来收拾碗筷，而程父和沈父才开始聊起天。

程淮知道今天这顿团圆饭差不多就要收尾了，紧绷的心稍有松懈。

正在此时，他听见母亲对方清婉说：“我有些发饭晕，去阳台上吹会儿风。”

接着程淮看见母亲的手在桌边很轻地敲了一下，这是叫他跟上的意思。

程淮跟着她上了二楼的阳台，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小淮，”叶昕转过头一脸忧心，她问，“你和知羽是不是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