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侦的报告彻底击碎了“好人被逼死”的简单叙事。冰冷的数据不会骗人。陈默的手机和电脑里，充斥着各种网络赌博平台的访问记录，时间跨度长达一年半，最近几个月尤为频繁。他的银行流水显示，除了日常的花销，大量的资金流向了第三方支付平台，这些钱绝非用于什么“创业”，而是进了□□的无底洞。更触目惊心的是，他名下大大小小的网贷平台几十个，借贷记录密密麻麻，总金额累积起来，已经是一个普通年轻人根本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
“自杀结论，没有疑问了。”老张叹了口气，“悲剧啊…被网赌毁掉的孩子。”
“他已经彻底被赌博控制了。”苏沐看着报告，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平静，“他所有的收入，甚至可能包括说要做生意而问亲戚朋友借的钱，都填进了这个窟窿。家属说的那个‘生意’…技侦也查了，根本没有实体项目，注册了一家空壳公司，只进不出，很可能是用来解释钱的去向，甚至是借款的借口。”
赵青狠狠地一拍桌子：“我就说嘛！哪个好人自己吃泡面给女朋友买草莓，结果欠了上百万的外债？！他自己就是个深陷赌博泥潭的瘾君子！”
老张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所以他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可能是绝望，可能是逃避。现场的遗书…技侦也恢复了，内容指向对不起家人，活不下去了…没有提女朋友任何不是。”
“那他女朋友呢？”苏沐问，“她对这些知情多少？”
“我们仔细询问了。”赵小满说，“小李承认知道他喜欢打牌，也因为赌博和欠债的事情跟他吵过无数次，甚至想过分手。但她坚决否认逼他去死。她提供了银行流水和转账记录，证明她自己也在这段关系里投入了大量的钱，包括用于两人的共同开销、房租，甚至替陈默还过一部分小额网贷。”
事实至此，已经非常清晰。陈默死于自身无法承受的债务带来的绝望，家属在悲痛中，拒绝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将责任全部推给了女友，并通过网络的力量，制造了一场失控的舆论审判。
“准备结案报告吧。”苏沐站起身，“死亡性质：自杀。死亡原因：因大额赌博欠债无力偿还导致绝望。排除他杀和胁迫。”
“那网上的事…怎么说？”赵青问，“现在舆论都闹成那样了，咱们直接发个自杀通报…估计很多人不会信啊。”
苏沐看向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城市依然灯火通明，仿佛舆论风暴从未发生。
她知道，接下来的仗，比查明真相更难：要让真相，穿透谎言和偏见的重重迷雾，到达公众面前。
“硬发通报肯定会被质疑。”苏沐说，“特别是网上那些谣言已经深入人心了。我们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方式，把我们查到的证据，特别是关于他赌博和欠债的证据，呈现给公众。”
这时，苏沐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苏沐”。苏沐接起电话，听到韩霆（在苏沐身体里）有些疲惫但充满斗志的声音：“喂！苏沐！我节目准备好了！就等台里排期了！”
苏沐心里一动，这不就是最好的方式吗？
“排期别急。”苏沐语气沉稳，“我们需要调整一下内容，加一些内容。我这边…刚查到陈默大量的赌博和网贷证据。这些才是他真正的死亡原因。”
电话那头的韩霆沉默了几秒，随即声音变得严肃：“赌博…网贷…好，我知道了。”
“对。而且他女朋友的供词和证据也证实，她不仅没榨干他，自己补贴了钱。”苏沐将警方的调查结果简要告诉了韩霆，包括家属在网上带节奏污蔑女友的事情。
“……荒唐！”韩霆（在苏沐身体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现实比小说还魔幻！好，这个节目，咱们不仅要还原真相，还要把网络暴力的危害说清楚！”
“所以，内容要调整。”苏沐说，“我们把警方的调查结果，特别是关于赌博和欠债的证据，以及他女朋友的证词和提供的证据，客观地用媒体的方式呈现出来。让公众自己判断。”
“没问题！”韩霆立刻应道，他作为记者，知道这些证据的价值，“我立刻去和团队沟通，重新调整脚本。”
“对了，”苏沐补充道，“还有一个问题。网上对陈默女友的人身攻击和诽谤太严重了，已经有人开始‘开盒’她了。她的住址、家人信息都被人肉出来发在网上，对她现实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甚至有激进网友扬言要去她家里闹事。”
“开盒？！”韩霆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太过分了！”
“嗯。”苏沐说，“警方这边，会对几个恶意造谣、人肉和煽动线暴力的主要账号进行追查，依法进行处理。”
“处理得好！”韩霆斩钉截铁地说。
挂断电话后，苏沐立刻部署，让网监支队配合，根据网上信息和IP地址，对几个恶意造谣、人肉和煽动网络暴力的主要账号进行追查。很快，就锁定了几个在网上最活跃、发布信息最恶毒的网民。
几天后，在陈默案正式通报发布之前，警方依法传唤并对其中几名情节严重的造谣诽谤、人肉网民进行了治安处罚，甚至刑事立案。这个消息在网上引起了一阵波动，一些之前叫嚣得厉害的账号也开始删除言论，但并没有完全平息舆论。
韩霆的节目很快被排上了时段，在巨大的舆论漩涡中，这期节目未播先热，引发了极高的关注度。
节目播出当晚，无数网民守在电视或电脑前，准备看电视台如何“站队”。
节目一开始，没有煽情的配乐，没有夸张的镜头。韩霆（在苏沐身体里）以他清冷而专业的形象出现在屏幕前，语气平静地开场：“今晚，我们不讲故事，只讲事实。关于最近引发广泛关注的王某（化名）死亡事件，我们将呈现警方已经掌握的调查证据。”
接着，节目详细呈现了警方的调查过程和结论：现场勘查排除了他杀，符合自杀特征；法医鉴定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然后，话题一转，直接切入死者的经济状况。屏幕上出现了经过处理的银行流水图，网贷平台记录截图，以及技侦恢复的赌博网站访问记录。
韩霆用平实的语言解说：“根据警方调查，死者陈默近期陷入了严重的网络赌博，并因此背负了巨额债务。这些债务，是他本人死亡的直接经济压力来源。”
节目还采访了死者女友，虽然画面做了处理，声音也进行了变声保护，但她提供了她为共同生活和生意所支付的各种账单和转账记录。
韩霆引用这些证据：“死者女友承认与陈默有过经济纠纷和争吵，但事实证明，她在关系中也承担了相当大的经济支出，并非网络上所说的‘只知道榨取’。”
节目的最后，韩霆没有去指责任何人，也没有试图去评判死者或家属。他只是平静地阐述了网络暴力和不实信息对当事人的伤害，呼吁公众在了解全部事实之前，保持理性，不要轻易下结论。
节目播出后，网上果然引发了巨大的震动和分化。
一部分网民开始动摇，他们震惊于陈默的真实经济状况，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的言论。“天哪…他竟然赌博欠了这么多钱？”“如果是因为赌债自杀…那确实不能全怪女朋友吧？”“我好像骂错人了…”
但更多的网友，依然拒绝接受警方的调查结果和电视台呈现的事实。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洗白”，是“公关”，是警方和媒体被收买了。
“我不信！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赌博！”
“这些证据肯定是假的！是那个女的找人伪造的！”
“一定是女友的赌债逼死了他，现在把锅甩给死者！”
“警方收了黑钱！电视台黑心媒体！”
网络上的恶意并没有因为真相的呈现而立刻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扭曲和顽固。对死者女友的攻击依然存在，只是方向变得更加阴暗和偏执。
质疑、咒骂、阴谋论…各种负面情绪像潮水一样涌来。韩霆看着这一切，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真相摆在眼前，但很多人选择了视而不见，他们宁愿相信那个“好人被渣女害死”的简单剧本，因为那个剧本更能引发他们的共情，更能让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宣泄情绪。
“苏主播，”旁边一个女编导小声说，“我刚看评论…有人说我们节目组收了陈默女友的钱…”
韩霆苦笑了一下，他知道，当真相与情绪和偏见冲突时，情绪和偏见往往会占据上风。
“别管那些。”韩霆说，“我们把事实呈现了，该做的已经做了。信不信…是他们自己的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止步于“信不信”。节目播出后，网络上的恶意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官方和媒体的介入，变得更加疯狂和扭曲。一些网友认为自己被“欺骗”了，将怒火转向了更具体的对象——陈默的女友小李，以及…为小李“洗白”的电视台和警方。
对小李的网络暴力升级了。她的身份证信息、家庭住址、父母工作单位，乃至七大姑八大姨的社交账号，都被彻彻底底地“开盒”。各种侮辱、诽谤、威胁的信息像雪花一样涌来，不再仅仅停留在网上，开始骚扰她的家人，威胁她的现实安全。
就在网络舆论还在持续发酵时，市局召开了新闻发布会，由苏沐作为案件负责人，正式向社会通报陈默死亡事件的调查结果。
发布会上，苏沐穿着警服，面容平静，眼神坚定。他用简洁清晰的语言，再次陈述了案件的整个调查过程，并重点公布了死者陈默沉迷赌博、欠下巨额债务导致自杀的证据链。他还提到了家属因悲痛而产生的误解和不实指控，以及少数网民恶意造谣、人肉诽谤的行为，并表示警方已经对此立案调查。
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有记者问到网上关于“女友逼死”的说法，苏沐语气沉稳：“警方的调查只认证据。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死者因自身赌博欠债而自杀，没有发现任何人对他进行胁迫致死的证据。”
整个发布会过程，苏沐都展现出了一个优秀刑警应有的专业、冷静和坦诚。他没有回避敏感问题，也没有被舆论带偏，只是陈述事实，公布证据，回应质疑。
发布会后，尽管依然有不和谐的声音，但官方的通报和之前电视台节目的配合，以及警方对造谣者的处理，形成了一股合力，开始扭转部分舆论风向。至少，主流媒体和官方渠道已经发出了基于事实的声音，“陈默因赌博欠债自杀”这个真相，开始被更多理性的人接受。
而那些恶毒的造谣者和人肉者，在警方采取行动后，也收敛了许多，甚至删除或清空了账号。虽然网络上的痕迹很难彻底抹去，但至少，最猖獗的那股恶意得到了遏制。
案件告一段落后，苏沐去看望了陈默的女友小李。经过这场风暴，小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精神状态很差。
“那些…网上的话…我真的…”小李哭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工作丢了，房子也不敢住了…我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看我，在骂我…”
苏沐看着她，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知道，陈默的死亡是一场悲剧，但网络暴力给这个无辜的女孩带来的伤害同样触目惊心。
“小李，”苏沐在她面前蹲下，语气温柔但坚定，“你不是一个人在面对。法律可以保护你。网上那些恶意诽谤、人肉你的人，他们是违法的，有些人已经被警方处理了。你可以拿起法律武器，去维护自己的权益，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鼓励小李收集证据，包括网上的诽谤留言、人肉信息、以及因此造成的实际损失，必要时向法院提起诉讼。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也是对网络暴力最直接的回击。
“维权…”小李喃喃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又带着一丝希望。
离开小李家，苏沐心情沉重。这场案子，让他深刻体会到了网络舆论的复杂和危害。真相在情绪和偏见面前，如此脆弱。而那些隐藏在屏幕背后，肆意散布谣言、攻击他人的人，其破坏力丝毫不亚于现实中的暴力。
回去的路上，苏沐打给韩霆。
“怎么样？那个节目效果还行吧？”苏沐问。
“舆论…很难彻底扭转。”韩霆说，“但至少，我们把事实呈现出去了，让一部分人开始反思了。让那些叫嚣得最厉害的，也收敛了一点。不过…”他的语气一转，变得严肃，“这次网络暴力，特别是‘开盒’现象…太触目惊心了。普通人在网上几乎没有任何**。”坚定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我决定了，下一个专题，就做‘互联网开盒乱象’。”
苏沐心里一动，“这个选题…很有价值。”苏沐肯定地说道，“需要警方的支持，我这边会全力配合。包括警方在处理网络暴力案件中的困境和经验，都可以作为素材。”
“太好了！”韩霆眼睛一亮，“我正需要警方视角的资料！还有节目脚本到时候少不了要“苏主播”你这位专家了！”
苏沐听着韩霆久违的、那种因为找到新的目标而焕发出的蓬勃向上的声音，心里也感到一丝欣慰。虽然身份互换给彼此带来了无数的挑战和痛苦，但同时也让他们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承担了更重要的责任。
“专家谈不上。”苏沐声音带上了一丝只有他们两个懂的笑意，“不过，配合韩警官你，还是没问题的。”
“对了，韩队。”韩霆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好奇，“你在警局…习惯吗？那些男同事…没给你添堵吧？”
苏沐笑了，她知道韩霆在担心什么，担心他这个“异类”在那个充满男性荷尔蒙的环境里被排斥。
“还行吧。”苏沐语气轻松，“一开始是有点不适应，但现在…我觉得挺好的。”他顿了顿，“在这里，大家更看重能力，看重证据，看重能不能破案。那些办公室政治、人情世故…相对少一些。而且…”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而且什么？”韩霆好奇地追问。
苏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有些“苏沐式”的、带着点儿小得意的笑容：“而且，我发现，只要你能力够强，能解决问题…别人自然就会来适应你。那种感觉…比在电视台应付各种场面…爽多了。”
韩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行！你厉害！”韩霆笑着说，“看来我把身体交给你，还真是交对了。至少你没给我丢人，还在我位置上…混得风生水起？”
“那是，”苏沐挑眉，“韩警官你这个记者和主播做的也不错嘛，你这个选题我也很期待。让公众看看，躲在屏幕后面随便造谣诽谤、人肉开盒的人也要付出代价。”
“一定！”韩霆眼中闪烁着光芒。
陈默的死亡，是一场悲剧，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复杂，舆论的失控，以及互联网时代的黑暗角落。
苏沐和韩霆，在这场风暴中，用各自的方式，捍卫了真相和正义。他们也因为这场共同经历，对彼此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们的合作模式，也在不断进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