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月被侍女扶着起身,刚走到外间,余光不经意瞥见那本被崔珩放置在桌案上的书卷。
并不算新的书封上清晰地标着四个字——南诏志异。
江淮月不由顿住,缓慢地眨了下眼。
她还以为,如崔珩这般的端方君子,平日里看的书也定都会是诗词歌赋,又或是经世策论一类的文章,想不到他竟也会看这样的……闲书。
江淮月脑中蹦出这个词,少时她在学堂念书时,学堂里的夫子便是般说的。
崔珩见她停下,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桌案上放着的书,温声问道:“怎么了?”
江淮月这才回神,垂眼道:“没什么。”
“崔少师。”她微微福身,“今日多谢你出手相救,那奴婢就先告辞了。”
“嗯。”崔珩轻轻颔首,看向身边的人,“陆离,送一送淮月姑娘。”
“是。”方才的年轻男子应声。
江淮月跟着人走出屋子。
待到前厅见到魏平昭,对方正负手站立在檐下,俨然一副等人的姿态。
江淮月原本有些匆忙的步子就瞬间慢下来,她抿了下唇,攥着手心慢慢上前。
对方似乎也有所察觉,在江淮月走近时,扬眉回过头。
两相对视,江淮月呼吸稍窒,迎着魏平昭的目光走上前,动了动唇瓣道:“……魏将军。”
魏平昭眼神紧盯在她身上,面色有些发沉。
陆离见状略上前一步,把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见过定北将军。”
他解释道:“这位姑娘今日受了风寒,崔少帅心中亦感歉疚,特地备下了一些疗补之物,应当能有些作用,还望定北将军莫要嫌弃。”
魏平昭这才低眸看向旁边的人,浓黑的眉压着,看不出情绪。
收下东西,便是默认接受了崔珩的这般安排。
魏平昭默然良久,终于抬了抬手。
身后的杨伫立马上前,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江淮月,却最终没说什么。
魏平昭慢慢勾唇,一字一句道:“代我多谢崔少师。”
“定北将军言重。“陆离皱了下眉,躬身行礼。
他亦知晓,此事是他们不厚道,但明华公主惹出来的事,公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魏平昭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江淮月见状也跟了上去。
待走出府邸,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大门上高挂的匾额,上面刻着的乃是少师府三个字。
这里并非崔宅。
她默默记下,转而提裙上了马车。
不过,撩开帘子后,江淮月才后知后觉这马车内就坐了魏平昭一人,她不禁犹豫起来。
江淮月尚在迟疑,里面的人已经冷不丁抬起头,皱眉沉声道:“你准备站到什么时候?风全都灌进来了。”
“上来。”少年恶声恶气。
江淮月眉心忍不住跳了一下,硬着头皮钻进马车。
她与魏平昭相对而坐,面前的人眸光霜寒,她攥着衣袖,终于还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魏平昭……今日,是我轻信旁人,被明华公主引进了宫里,才会惹出这些麻烦。”
她垂着头,不知为何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对不起。”
江淮月何尝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如果不是明华公主,如果当真是更居心叵测之人,让她带了其它见不得人的东西进宫,那今日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她们所有人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魏平昭静静看她,半晌,启唇吐出两个字:“李全?”
江淮月一怔。
魏平昭已经知道了。
她咬牙道:“……是。”
魏平昭冷笑了一声,终于道:“事到如今,你还记得那日宫宴回来,我问你是否知道,是谁让你去赴宴的吗。”
江淮月心跳得极快,她不可置信地抬头:“你的意思……也是明华公主?”
她紧紧蹙着眉。
的确,如果是这样那就都能解释得通了,明华公主自然能够驱使宫中的内侍为她传话。
可是,为什么?
“她竟然那么早就盯上我了。”江淮月想不明白,“但那个时候,我们明明都没有交集,而且,你早就知道了?”
她皱眉看着魏平昭:“你为何当时不告诉我?”
若是她早些知道,此后必定有所警惕,兴许也就不会有之后的这些事了。
“我那时告诉你,你就会信么?”魏平昭抬眼。
那时明华公主还未表露出针对和恶意,相反她一直对魏平昭等人颇为偏袒,江淮月对她亦有好感,即便说了,对方有心加害,只怕也难以避免。
何况——
魏平昭目光暗了暗,是他低估了这位明华公主。
江淮月眼睫颤动,垂眸不说话了。
魏平昭面色冷沉,继续道:“她应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但你的存在让她心里不快,所以她便越过我直接向你下手。”
这同样也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江淮月有些明白过来,默了默,道:“明华公主对你有意,是吗?”
“是也不是。”魏平昭没有犹豫,冷淡道,“至少对我而言,这算不上喜欢。”
他说罢看向江淮月,勾唇带了点嘲讽:“难道你喜欢一个人,会这么做?”
江淮月哑声,低头不再言语,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定北将军府。
走下马车,拾五率先迎了出来,他此前已先行回府,眼下走到魏平昭身侧,似是意味不明地看了江淮月一眼,方才低声道:“将军,人都到齐了。”
魏平昭没说什么,淡淡嗯一声便径直往府里走去。
倒是江淮月被那一眼弄得莫名有些不安,她跟上前,一旁的杨伫瞥了眼前方的魏平昭,特意落后了些,神**言又止,他小声皱眉道:“你等会当心些。”
江淮月眼神一变,刚想问他什么,杨伫却已经快速迈开腿跟了上去,显然是不准备再多说了。
她不禁蹙眉,只得掐了下手心也走进府中。
到了正院,远远便见院子正中已经站了许多人,江淮月步子不自觉慢下来,惊疑不定地一一看过去,府里的人竟是都在这了。
她瞬间就明白了方才在外面时,拾五对魏平昭说的那句“人都到齐了”究竟是何意思。
果不其然,人群的最前方,魏平昭一身石青色劲衣,少年抬头遥遥望过来,他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江淮月瞪大双眼,瞳孔骤然间缩了缩。
她自然清楚魏平昭这句话是对谁说的,她艰难动了动唇瓣,只觉得脑中空白了一瞬。
其实,来到洛阳之后,江淮月也并非没有跪过其她人,只不过,魏平昭总归是不同的。
僵立良久,她终于走上前,地上的薄雪被她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直偷偷打量江淮月的人立刻收回目光,规矩地站好。
江淮月走到了人群最前方,朝着魏平昭的方向缓缓屈膝,然后跪了下去。
身后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江淮月抿唇低着头,一言不发。
魏平昭拧眉看着她,负在身后那只手不动声色地蜷了下。
他沉声道:“今日,府中有婢女受贼人诱骗,险些酿出大祸,危及整个定北将军府。”
话音落下,众人显然乱了一瞬,人群中传出一阵交头接耳的声响。
这些下人皆是签了身契的,入府做事自然便是盼着万事顺遂,最好是主人家步步高升,这样连带着他们的身价也能水涨船高,但若是府中生了事端,那她们可就要坐不住了。
“淮月。”
江淮月听见头顶传来魏平昭的声音,他皱眉冷声道:“你轻听轻信,不仅害了自己,更险些牵连全府,且人是你亲自带进府中的,如今害到了你自己头上,你可认罪?”
当初魏平昭让她去采选下人,那个李全便是她亲自挑选带回来的。
江淮月自知无话可说,且即便人不是她带进府中的,此事她也同样难辞其咎。
她攥紧衣袖,慢慢开口:“……我认。”
魏平昭点头:“如此便好。”
他复转头看向另一边站着的人,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面色一僵,立刻抱拳单膝跪了下来。
是郁峥嵘。
江淮月眸光动了动,她对这个人印象颇深,她是府中的护卫之首,负责安全相关的事宜。
魏平昭道:“郁峥嵘,我命你全权负责府中护卫之事,绝非是让你擅离职守的。”
跪着的人面色瞬间又白了一分。
魏平昭:“今日巳时,你到底在哪儿?”
郁峥嵘眼神抖了抖,眸中明显有纠结之色,却还是咬牙摇了摇头,道:“今日之事,是属下失责,愿受任何惩罚。”
魏平昭冷笑一声:“任何惩罚?郁峥嵘,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当初入北境军,有多么不易。”
郁峥嵘猛地抬头。
魏平昭收了笑,面上一片霜寒之色:“你应该知道,擅离职守在军中是何罪名,自己去领罚吧。”
江淮月闻言,顿时忍不住出声:“不怪她!”
魏平昭回头。
江淮月颤着声音道:“是我自己没能分辨,被李全所骗,不怪她。”
魏平昭勾唇,嘴角牵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你的罪责是你的,她的是她的,你凭什么说出‘不怪她’这句话?”
江淮月怔愣在原地。
魏平昭收回目光,在他重新开口之前,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女子嗓音:“将军!”
轻眉推开榴玉拦在自己身前的手,有些急切地走上前,福身道:“将军,莫要怪罪小郁大人了,奴婢今晨亲眼所见……她带着冥纸香烛之物出门。”
轻眉匆匆看一眼郁峥嵘,眼中满是不忍。
魏平昭顿了一下,皱眉道:“你是去祭奠?”
事已至此,郁峥嵘低头,苦笑一声:“……是,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
“我本以为,府中诸事太平,不会生事,未料却是酿成了大祸。”
一旁的江淮月听得目光震颤。
魏平昭大概知晓了事情始末,面色稍缓了缓,但仍是沉声道:“纵然事出有因,但你失察之罪却不可免除。”
轻眉闻言用力攥了下指尖,欲言又止,江淮月亦是担忧蹙眉,唯有郁峥嵘面色平静。
魏平昭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我只减你一半刑罚,你可否服气?”
郁峥嵘一下子愣住,抬起头,似是不可置信。
半晌,她方才开口道:“……属下心服口服,多谢将军。”
处理完这边,魏平昭转而看向江淮月,他拧了下眉,眸中似闪过复杂神色,最终道:“从明日起,你便搬去西院,至于你从前的位置。”
他顿了下,道:“往后都由轻眉代替。”
江淮月倏地收紧手心,心口莫名一空,却没有说话。
旁边的轻眉正把郁峥嵘扶起来,闻言动作一僵,她先是看了眼魏平昭,而后又望向地上跪着的江淮月,秀眉微蹙。
人群中站着的榴玉一直静静看着几人,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勾唇,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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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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