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鹤敛眸片刻，调整了一番呼吸，开口道：

“你是何人？可知此为何处？外男擅闯内宅女眷后院，怀的是些什么心思？”

她冷冷地笑了笑，说道：

“如此肆意妄为，当真不怕元道镖局的追杀么？”

贴在背后的身子传来一阵灼热的炽意，听得那男子磨了磨牙，说道：

“问了这么些话，你呢？舒姑娘夜半时分，不在自己房中好好待着，四处乱跑什么？”

舒鹤趁他不备，甩开手腕上的钳制，弯腰避了出去，紧靠着一旁的立柱，胡乱从手边的博古架上抓起一把银剪子，藏于袖中。

“房中的姑娘呢？你对她做了何事？”

她尽管心里发慌，此刻却还是拔高了声音，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将控制不住颤抖的右手负于身后。

男子将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倒也不声张，反而故意紧握着匕首，向前迈了半步。

舒鹤被他压着步步退后，不知是踩了上了什么，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男子倒是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她：

“姑娘小心。”

舒鹤甩开他的手，勉强扶着柱子站稳脚步，连忙抽出藏于袖中的剪刀，咽了咽口水，冷声道：

“你究竟要做什么？”

“不论你是劫匪，还是……都休想在此处得逞半分。”

那男子见了她的样子，不知为何，大笑几声，忽然间失去了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竟然落下眼泪来，握着匕首朝自己小臂上划去——

“你还不知晓么？这些年来，她不过是出于怜悯才对你笑脸相迎，与那些人，倒无甚分别。”

“执念？当真是笑话。”

舒鹤怔住了，这般毫无理由的疯举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但她却又从这男子摇头晃脑的侧颜里，瞧出了几分似曾相识之意。

在他颓然跪下之时，舒鹤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还是上前几步，瞥见他耳后一月牙形胎记，不由得捂嘴哑然。

手里的剪刀落地，她环顾四周，这才发觉晏竹素日不离身片刻的长剑被安放与榻侧，颈上缠绕的白绸也整齐地叠好置于枕边。

男子无意中撞上了桌沿，其上的白玉瓶一个趔趄，骨碌碌地滚动下来，被舒鹤抬手接住。

借着门外蔓延的月色，她眯起眼睛，小声念道：“易容散？”

舒鹤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姐……你未患哑疾……且为男身？”

晏竹动作一滞，抬起脸，暗沉的双眸中不见光亮，带着近乎诡异的浑浊。

他浑身如被电掣一般抽动着，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几步，抓住了舒鹤的裙摆。

那个令他生不如死的雨夜，好似从未离去……

檐上的雨水簌簌落下，与地上的血潭撞了个珠玉满怀，圈圈涟漪推开，又如琴音急奏，声声入耳。

一把短刀被塞进了他的手里，身后的人握着他的手，带着笑意指向满地东倒西歪的尸体。

“去，”那人的言语如鬼魅般炸响在他的脑海中，“挖出个人心来，就赏脸放你走。”

晏竹拼命地挣扎，却还是被推搡着往前走。

最是爱干净的祖父很不讲究地趴在死人堆上，身上的锦服变得皱巴巴的，沾染上了不少血迹。

他拉着晏竹的手刺入心口，嘴唇翕动着：

“好孩子。”

祖父的身体一点点在他眼前化为萤尘。

恍然间，他又在堂子里遇上了还未成总镖头的舒老爷，被人从地上抱起。

人牙子的动作毛躁得很，好像是屠户在抱一只待宰的牲畜。

“老爷看看，这孩子可利索着呢 ”

晏竹半睁开眼睛，冷汗压在他的眼睫上，模糊了他的视野。

眼前一片白茫，他听见痛苦的嘶吼声，哀伤的哭嚎声，愤怒的斥骂声一股脑地灌入耳中。

我是谁？

晏竹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记得了。

杀戮的快感却并未因他的崩溃而偃旗息鼓分毫，反倒是疯狂地蚕食起他残余的理智。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杀了她，这本就是世道欠你的。”

那声音如同魔音一般挥之不去，难以抵抗的痛楚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纵身一跃而起，退后几步猛力拉出长剑，剑鞘落地的声音让他身心的痛楚短暂解脱了一瞬。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杀了她。”

转而，晏竹身体向前一冲，手上的锁链抖出一阵响声，他只觉自己已入阴司地府，永入不得超脱的轮回。

忽而，眼前闪过一丝微弱的灯火。

晏竹眯起眼睛，无边的黑暗被撕开一片角落，记忆里懵懂柔弱却阳光爱笑的小姑娘提着灯，站在他的面前：

“姐姐，这是阿鹤为你做的兔子灯……”

姐姐？

晏竹摇了摇头，却见舒鹤一手握着剪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小臂，满目戒备。

“真是可怜啊，你看她在意你么？”

晏竹再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

舒鹤感到不对劲，连忙后退。

就在她松手的那一刻，晏竹手里的剑开始毫无章法地乱挥起来，他嘴里反复念叨道：

“世道本就厌极了你，连这世上所有人都无不厌你。如今，你还想奢求她片刻垂怜，真可恨啊，往事种种，你怎么能忘得一干二净……”

说了一半，他忽然垂下手，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笑得身子不停地抖着，声音含混而又微弱：

“是，他们说的都对，将来她会有很好很好的如意郎君，你这般的人……就算占了先机又如何呢？”

舒鹤已经退到了门槛处，看着晏竹一瞬间恍若换了个人似的，跪在地上，又哭又笑，一会儿挥剑，一会儿又捧着自己儿时给他编的剑穗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兔子灯，剑穗……

那时她仰着头，双手递上自己精心制作的贺礼，晏竹只投去冷冷的一瞥，对她点了点头，随手拿去而已。

他竟是这般珍藏她心意的么？

舒鹤皱起眉，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不知该做些什么。

她大可以立刻转身就走，叫镖局的人来按住他，再去请个大夫。

此事本就与她毫不相干。

可晏竹在外人面前一向端出冷傲自持的姿态来，怎会愿意让人看到他的狼狈至极的一面？

男扮女装确是舒鹤始料未及之事，可她却下意识地相信，他是另有苦衷的。

“顺应天意，上天总不该让我命绝于此。”

舒鹤低声念了一句，快步上前，鼓起勇气夺下他手里的剑，反手丢到一边。

一串铃铛从身上掉了出来，被她腰间的绦带勾住，随着起伏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竹狠狠甩开她的手，握着匕首便要朝自己心口扎：

“做不到记着那些恨，你就该下去陪陪那些无辜之人。”

舒鹤惊慌之下，连忙拦道：

“恨又如何？为何要念念不忘？”

“你若是还想记着那些不义，便更应该好好活着。”

她扑过去，用力抢下匕首：

“惊了旁人，你还想让我怎么收场？”

晏竹本就武功高强，发起疯来舒鹤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男女授受不亲，此番非礼可不是我本意。”

说完，舒鹤费力地环住他的腰，将他往床榻上推去。

腰间的铃音交织而响，在有些窄小的厢房内便格外明显。

触手之处如火般灼热，晏竹浑浊的双目却如同鬼魅附身，让舒鹤无端后背生出寒意来。

他就这么盯着舒鹤看了一会儿，就渐渐地合上了眼睛。

舒鹤撑起身子，稍许松了口气，气喘吁吁地安抚道：

“你乖一点，好不好？”

晏竹侧卧在床上，面色苍白。

舒鹤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蹲下，轻声唤道：“姐姐？”

晏竹没有反应，好似被定住了一般。

舒鹤往他身上摸了摸，却又不知穴位不敢乱动，只得收回手，用帕子擦去他额前细密的汗珠。

腰间的铃铛晃动着，她一边取下铃铛，一边试探着解去他手上的锁链。

“咔嗒”一声，晏竹好似失去支撑般，歪倒了下来。

舒鹤一惊，连忙接住他，手法生疏地把他揽在怀里，用力地架扶起来，平放在床上。

她倒是高估了自己的气力，甫一松手，便感觉双脚脱力，与晏竹一道，仰面躺了下去。

舒鹤休息了片刻，支起身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桌上的铃铛。

似乎就是从这东西发出声响开始，晏竹才消停下来的。

莫非……

她起身拎着铃铛，在晏竹耳边轻轻晃了晃，仔细地观察着：

“姐姐？”

晏竹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缓缓将脸转过来。

“手放在身侧多好……”

舒鹤看着晏竹的样子，低声说道。

她不过随口一提，却见晏竹当真将手放到了身侧。

可他分明是无意识的样子……

这铃铛，难道还能控制疯子么？

“赶紧睡罢，至少天亮前，都不要再闹了。”

舒鹤说完，便抱膝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守着，还未数过一百，便见晏竹气息平稳，轻微的鼾声在她耳畔响起。

舒鹤拍了拍衣裙站起来，把铃铛仔细收好，给他的伤口简单包上药，便弯腰捞起提灯，快步离去。

至次日清晨，旭日初升，朦胧的日光透过窗纱染进了室内。

舒鹤揉了揉眼睛，只觉身体发重，头晕目眩，口内泛起一阵苦味。

丹郁揭开帷帐，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看：“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昨夜梦魇了？”

她回身数落守夜的侍女，却被舒鹤抬手阻下，转开话题：

“不与她们相干，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是巳时了，早间来唤过姑娘一次，见姑娘困顿，便未服侍起身。方才老爷来找，请姑娘去议事堂。”

舒鹤坐起身，喝了一口清茶润润嗓子，问道：“镖局又出事了？”

“不是镖局的事，”丹郁帮她换上衣服，说道，“是祖宅那边来人，请老爷替夫人回乡祭祖呢。老爷推辞不去，林管事当场发了好一通火，连声命人来请姑娘去回话”

议事堂内，林管事捋了捋胡子，摆手拒了茶，说道：“怎还不见鹤姑娘？”

舒老爷陪笑起身，说道：

“鹤儿身子不好，早间便容她多躺一会儿，已经派人去请了。”

林管事点了点头，也不过问舒鹤身体如何，在一旁闭目养神。

晏竹本来抱着剑侍立在侧，如今他换上女装，服下易容散，便如同改头换面一般。

听闻舒鹤还未起身，他想起昨夜最后的记忆，摸了摸鼻尖，耳尖微红。

林管事晃了晃头，瞥见一旁的晏竹，眯起眼睛：

“这位，可是晏姑娘？”

晏竹抬起头，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拱手一礼。

林管事胡须一翘，正要发作，舒老爷便连忙对晏竹使了个眼色，说道：

“阿竹性子冷，对生人皆是这般，好在行事利索，镖师亦做得够格，还望管事别挑她的理，姑且原谅一二。”

晏竹转身朝外走去，靴子将至槛外，便被人伸手一拦。

舒鹤抬头，满脸无辜地收回手，眸中带笑：

“林叔又不是外人，姐姐这是去哪？”

她有意拖长了“姐姐”二字，似笑非笑地朝他歪了歪头，轻轻地碰上他带伤的手。

林管事见她来了，方才起身，勉强行足了礼：

“见过鹤姑娘，原是老祖宗在家中念叨得紧，祭祖将至，便嘱咐我来接人。”

舒鹤笑着扶起林管事，让他坐下，自己侍立于侧，从舒老爷手中捧过茶来，再次递上。

“辛苦林叔亲自跑这一趟，许久未与外祖母相见，我亦甚为想念。”

“听闻你在此地摆了个算卦摊，可有其事？”

舒老爷本欲接话，却被林管事眼神制止。

他点了点舒鹤，说道：“我要听鹤姑娘怎么说。”

舒鹤笑着敛衽，答道：“闲来无事，自己认了六壬卦象，少不得学以致用一番，也能贴补镖局，虽是微薄，但也算我一份子心意。”

林管事点了点头，只是问道：

“祭祖一事，鹤姑娘意下如何？”

“我知晓爹爹的为难，可巧我不通武艺，留在镖局不过添份面子上的功夫。若林叔不弃嫌，便由我代爹爹回去，也好让我见见外祖母，一并家中诸位姐妹，如何？”

舒老爷未置一词，反倒是镖局的李叔躬身上前，皱眉低声道：

“姑娘，舟车劳顿，你身子可受得起？”

林管事像是没听见似的，大笑几声，一拍桌案，说道：

“鹤姑娘伶俐，果真不让人失望，此事我便越俎代庖替老祖宗允了，不如姑娘尽早启程，祭祖前亦好与家中人见上一面。”

晏竹低头不语，暗自偷偷看向舒鹤，与她目光相接一瞬，又颇为心虚地移开视线。

“哟，瞧我这记性，”林管事一拍脑袋，“此番前来，因是打算接老爷回去，便未带许多侍卫护送。若是姑娘回去，该是不同的了。”

“如今新朝甫立，江湖四方仍不太平，姑娘比我等粗人金贵不少，怎可一同骑马，风餐露宿？”

“如此说来，少不得要立个招贤帖，从镖局里点几个可靠之人随行护送。否则，老祖宗定要责我办事不力。”

舒鹤笑着点头，答道：“还容我仔细斟酌再议，林叔一路过来辛苦，不如先去歇歇。”

丹郁会意，走上前来，弯腰递了个请的手势。

二编～大改男主病情设定和bu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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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