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戈走出塔总部。

向导素带来的迟钝感正在缓慢消退，被压制下去的五感，又开始像脱缰的野马一样，争先恐后地冲进他的大脑。

悬浮车飞驰而过的风噪声、大楼外墙上巨幅广告屏幕的嘈杂声……

世界，又开始逐渐变得喧嚣而充满敌意。

好在他常年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早已能用惊人的意志力，将那份即将撕裂神经的痛苦，压制在冷峻的面具之下。

新的终端已经加载了新身份的所有资料。

身份：于鸽，二十六岁，蜃都第七科技公司算法工程师。一个刚从外地升职调任而来，履历干净到乏味的普通人。

他一边走，一边在终端上飞速筛选着百叶窗公寓群附近的房源。眉头皱得很紧——百叶窗公寓群，因为人口密度过大，在余戈眼里俨然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噪音产生地。

余戈飞快扫过一个个房源，其中一个吸引了他的注意。帖子里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几张干净明亮的照片。

【温馨次卧招租，安静，限一人，爱吃饭者优先。】

安静。那就应该不吵吧？

他点开了发信界面，向这个素未谋面的房东发出了消息。

周故看着那条“你好，对房间感兴趣”的消息，陷入了纠结。

三无小号，言简意赅，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可疑。

他甚至能想象到林可可知道后，会如何叉着腰对他进行一番“你是不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的思想教育。

可是……

他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孤独感像潮水一样慢慢没过心头。也许……只是一个不爱上网的、性格比较内向的人呢？

就像他自己一样。

怀着一丝莫名的希望，周故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击——

【你好，可以的。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看房？】

消息发出去不到三秒，对方就回复了。

【现在。】

周故看着这两个字，心跳漏了一拍，整个人几乎是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阵手忙脚乱。

现在？！

他赶紧把桌上的碗筷收进洗碗机，又飞快地检查了一遍要出租的次卧。

还好他爱干净，等着出租的次卧也没有堆进去什么杂物。窗台上，一盆小小的多肉正努力地舒展着自己肥美的叶片。

应该……还算可以吧？

周故想了想，总觉得第一次见面，应该更正式一点，更能体现出自己的……房东魅力？

他这么想着，又一头扎进了厨房。

叮咚——

半小时后，当门铃响起时，他正从烤箱里端出一盘刚烤好的黄油曲奇，浓郁的奶香味溢满了整个屋子。

周故连忙放下烤盘，摘下厚厚的防烫手套，连围裙都忘了摘下来，小跑过去，打开了门。

百叶窗公寓群的C栋，电梯有些老旧了。运行时发出的“嘎吱”声，在余戈的耳朵里，不亚于一场小规模的持续爆炸。

他站在601的门口，同一层楼里，至少有三户人家正开着全息电视，三个不同的频道，三种嘈杂的声音，像三只苍蝇一样，在他耳边盘旋。空气里，有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有鸡蛋煎糊了的味道。

余戈的精神图景，因为环境的混乱而再次开始翻涌不休。那层好不容易由向导素构建起来的“毛玻璃”，正一寸寸地裂开。

他强忍着不适，抬手按响了门铃。

门，从里面打开了。

那一瞬间，余戈感觉自己突然从一个喧嚣的混乱战场，一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安静了。

所有尖锐的、刺耳的感官信息，都被一只温柔的、无形的手轻轻抚过，然后用一层最柔软的绒布给包裹了起来。

他精神图景里那场永恒的风暴，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风眼。

从来没这么舒服过。

余戈怔怔地看着对方。

眼前这个青年穿着一件杏色的毛衣，系着一条小熊图案的围裙，眉眼干净，眼神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他似乎因为自己的到访而有些紧张，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一点薄红。鼻尖动了动，还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黄油与奶香的，干净又温暖的味道。

周故也被眼前这个男人弄得有些紧张。

他很高，至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却依然能看出他的挺拔身形，应该是经常健身的缘故。

他的脸……过分好看了，是现在少见的具有攻击性的英俊。奇怪的是，虽是小麦的肤色，但脸上却泛着异样的苍白。那双深邃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混杂着震惊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周故被他看得手足无措，率先打破了沉默，“你、你好……”他小声说，“是来看房的吗？”

“嗯。”男人惜字如金。

周故侧身让了让，“那、那进来吧。”

真没警惕性，轻易地就让陌生人进自己家。余戈一边想，一边毫不客气地迈步进了门。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屋子，布置得很温馨。余戈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被侵占掉一大半的客厅。

周故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我是做直播的，美食博主，给大家直播做菜。原来的厨房不够大，我就用了一部分客厅。你要是愿意住的话，可以少付一部分租金的。”

余戈不缺钱，租金多一点还是少一点，他不在乎。

他真正在乎的是，待在这个空间里，那股该死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精神噪音，真的……变小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一声轻巧又警惕的猫叫，从沙发底下传了出来。

“喵呜……”

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沙发底下探了出来。

一只漂亮的三花猫，有着一双蓝宝石般的大眼睛。它先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客人，随即，在对上余戈那双深邃眼眸时，它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全身的毛瞬间炸开，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了威胁的哈气声。

动物的直觉，远比人类要敏锐。

它们能轻易地分辨出，谁是温顺的食草动物，谁是顶级的、充满了危险气息的捕食者。

“啊，糯米糍！不许没礼貌！”

周故见状，连忙快步走过去，弯腰将那只炸毛的猫团子抱了起来，轻柔地抚摸着它的后背。

“对不起啊，它叫糯米糍，平时有点怕生。”周故抱着猫，有些歉意地对余戈说，“你不怕猫吧？”

怕猫？猫怕他还差不多。

余戈扬了扬眉毛：“不介意。”

令余戈意外的是，这只上一秒还剑拔弩张的三花猫，一被周故抱进怀里，就立刻放松了下来，喉咙里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还用毛茸茸的头去蹭周故的下巴，好像周故是它的妈妈。

余戈的目光，从猫缓缓移到了抱着猫的青年身上。他见过很多动物，无一例外，都在他靠近时惊慌失措地逃走。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安抚住被自己的气息惊扰到的动物。

安全区。

余戈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个词。就像塔一样，能隔绝一切危险，安抚所有焦躁。

周故看他一张冷脸，不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了避免尴尬，他把猫抱进主卧关起来，转身进了厨房，把他刚烤好的黄油曲奇装在盘子里，端了出来。

“你要不要尝一尝？很好吃的。”

他将手里端着的那盘还温热的曲奇，往前递了递。余戈的目光从他的脸缓缓落到那盘烤得金黄酥脆的曲奇上。

作为哨兵，他从不轻易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但鬼使神差地，不爱甜食的余戈，还是从盘子里拿起了一块。

酥脆的外壳在齿尖破开，露出里面柔软的内芯，纯粹的奶香瞬间充盈唇齿。平常靠能量棒和营养补剂维持生命的人，对“美食”这两个字的认识，突然具象化了。

“怎么样？好吃吧？我的朋友们可喜欢了。”周故观察着他的表情，见后者那冷冰冰的脸似乎被暖烘烘的曲奇融化了几分，于是笑眯眯地又拿起一块递给他。

余戈接了过来。

这一次，不是从盘子里拿，而是从周故手里接。小小一块曲奇不够两名成年男子各自施展，余戈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周故的指尖。

周故倒没什么反应，余戈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一股微弱但清晰无比的暖流，顺着两人相触的指尖，闪电般地窜入他的身体。像一汪活水，温柔地注入他那片早已干裂的精神图景。

他紧绷了整整一天的肩膀，在这一刻竟有了一丝松懈。

余戈看着眼前这个捧着曲奇，笑容干净，却对自己那份特殊力量懵然无知的青年，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缓缓开口：

“这间房，我租了。”

周故还有些没从这句干脆利落的“我租了”中回过神来，两人就已经简单地交换了终端的联系方式，约定好了第二天搬家的时间。

直到把人送出门，关上门的那一刻，周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自己好像……连对方的相关身份证件都没看，就把房子租出去了。而且，租给了一个怎么看都不太好惹的奇怪帅哥。

“唉……”周故扶额，感觉林可可的咆哮已经近在耳边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第二天下午，余戈准时地出现在了门口，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

“你就带了这么点东西吗？”周故有些惊讶，他家猫的东西都不止这点了。

“嗯。”余戈淡淡地应了一声。

周故看着他轻松的样子，下意识地以为箱子很轻，出于礼貌，他连忙上前，想帮对方搭把手。

“我来帮你吧。”他说着，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杆。然而，在他使力的一瞬间，他的脸随之涨红。

不是有轮子吗？为什么还这么重啊？！

重得离谱！这哪里是行李箱，这简直是一坨水泥！

“你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啊？”周故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

余戈的眼神闪了闪，面不改色地说谎：“一些工作用的专业设备，会比普通人用的重一些。”

周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忍不住嘀咕：程序员的设备这么实在的吗？

他领着余戈来到次卧，房间和他昨天看的时候一模一样，干净整洁。

余戈环顾了一圈，把自己的东西放下，看着周故，眼神好像在问“你为什么还不出去”。

“那个，三餐的话……”

“我自己解决。”余戈不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了，“我作息不规律，也挑食，不用麻烦你。”

周故准备了一肚子“我是美食博主每天都会做很多好吃的一个人吃不完你要不要一起吃”的腹稿，瞬间被堵了回去，他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

余戈没有在意他的情绪，径直关上了房门。

周故一个人站在客厅，听着次卧的门“咔哒”一声反锁上，心里那点对新室友的期待，也跟着凉了半截。

真是个……冷漠又奇怪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