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密集地砸在头顶的雨棚上,水雾在两人之间弥漫。便利店暖黄的灯光穿过玻璃,照亮这一隅狭小空间。
她整个人被紧紧裹在他怀里,脸颊几乎贴上他湿透的衣领。干净的皂角味混着雨水气息,如潮水般涌来。冰凉的雨水滑进她后颈,却压不住脸上骤然腾起的热意。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大脑一片空白。唯一能感觉到的,是紧贴着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的躯体,和他手臂上传来的、几乎要将她揉碎的力道。
那只闯祸的小猫,已经挣脱了她的怀抱,湿漉漉地窜到几步外的墙角,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这边。
张子寻的手臂依旧紧紧环着她,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微微低下头,湿漉漉的额发几乎蹭到她的额头。他温热的呼吸,带着雨水的凉意,拂过她的鬓角。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萧然甚至能看清他沾着细小水珠的睫毛,和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如同被惊扰的深潭般的微澜。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惊愕而狼狈的倒影。
心跳声如同密集的战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几秒钟,或者更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箍着她的手臂终于松开。新鲜潮湿的空气涌回胸腔,萧然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凉的墙面。她别开脸急促喘息,耳中全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张子寻也退后半步,侧身拾起地上的塑料袋。灯光勾勒出他湿衬衫下肩背的线条,拍去水渍的动作带着细微的凝滞。他将袋子递向她,这次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墙角瑟缩的小猫身上。
“拿着。”他的声音比方才低沉,掺着雨水浸润过的哑,“擦干它。”
便利店的暖光穿过氤氲水汽,将他沾着雨珠的侧脸轮廓描画得清晰而安静。
校园音乐节的海报贴满了公告栏,花里胡哨的字体和夸张的涂鸦冲击着视觉。空气里提前弥漫开一股躁动的气息,像夏日午后雷雨前的闷热,混杂着劣质颜料、汗水和某种隐秘的期待。
萧然对这种集体狂欢向来嗤之以鼻。她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左臂上那道愈合的疤痕
“萧然!你真的不去看吗?”狄琪儿像只兴奋的小鸟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听说这次高三学长学姐们组织的乐队超厉害!特别是架子鼓!超——级——炸!”她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模仿着敲鼓的动作。
“吵。”萧然言简意赅,视线飘向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云层。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学生会长张子寻,大概正穿着熨帖的校服,在后台某个角落一丝不苟地核对流程单吧?那种规整的、带着学生会袖章的热闹,比舞台上的喧嚣更让她烦躁。
“哎呀,去吧去吧!就当陪我嘛!成阿姨说今天晚点开饭!”狄琪儿不依不饶地摇晃着她的胳膊。
萧然被她晃得心烦,手臂上的旧疤似乎都跟着痒了一下。她甩开狄琪儿的手,目光掠过楼下逐渐汇聚向操场临时舞台方向的人流,最终落在远处体育馆侧门那个不起眼的、堆放着破旧体育器材的小仓库。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你自己去。”她丢下一句,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要甩掉什么。
“哎!萧然!”狄琪儿的喊声被淹没在走廊渐起的嘈杂里。
器材仓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灰尘、橡胶老化以及铁锈混合的气味。几盏蒙尘的白炽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勉强照亮堆叠到天花板的旧垫子、散架的鞍马和蒙着灰网的篮球架。空气凝滞而沉闷。
然而,就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深处,却藏着截然不同的律动。
咚!哒!咚咚哒!
鼓点如暴雨般砸下,撕开仓库的寂静。每一击都带着原始的力量,在鼓面上炸开沉闷的回响。踩镲声如刀锋划过空气。
萧然坐在仓库深处,面对着一套漆皮剥落的旧鼓。她穿着黑色工字背心,手臂肌肉紧绷,旧疤在昏暗中几乎隐去。汗水沿着脖颈滑落,浸湿肩带。她弓着背,眼神凶狠,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躁动、悸动、骨子里的狠劲——都倾注在每一次挥臂的爆发中。
鼓槌翻飞成虚影,底鼓随踩踏震出心跳般的轰鸣。她沉入自己的节奏风暴,汗珠飞溅,落在冰冷镲片上发出细碎的滋啦声。仓库里陈年的灰尘被音浪搅起,在光束中疯狂旋舞。
这鼓声是她的堡垒,也是她的宣泄。隔绝外界喧嚣,隔开那个用标尺丈量人生的“厨仙大人”的世界。她不需要听众,更不需要理解。
然而,就在一段密集到令人窒息的滚奏达到顶点,她猛地扬起鼓槌,准备狠狠砸向吊镲,完成最爆裂收尾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冰针扎破了鼓胀的气球,突兀地插入了狂暴的鼓点!
是仓库那扇沉重的、生了锈的铁门被推开的声音。
鼓槌悬停在半空,距离颤抖的吊镲只有几厘米。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仓库里只剩下鼓面被敲击后细微的余震嗡鸣,以及她自己如同擂鼓般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光线从敞开的门缝涌入,在地面投下一道斜长的、刺眼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疯狂舞动。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仓库里浑浊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抽空,又被另一种无形的、沉静的气息所取代。
张子寻。
他立在门口,一身深蓝制服,袖口整齐挽起。手里拿着蓝色文件夹,没有立刻踏入这片被灰尘与噪音占据的空间。
逆光模糊了他的面容,唯有那道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埃,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汗湿的背心,高悬的鼓槌,以及凝固在节奏中的姿态。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探寻。
心脏在胸腔里猛撞,震得握槌的手微微发麻。汗水刺进眼眶,她却忘了去擦。所有血液涌上脸颊,刚才火山般的力量瞬间冻结,只剩被撞破秘密的巨大窘迫与——愤怒。
他怎么找到这里的?!学生会长了不起吗?连这最后一点清净都要管?!
“出去!”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鼓凳,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鼓槌还紧紧攥在手里,像握着一把随时准备掷出的武器。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和此刻的激动而沙哑撕裂,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驱逐,“谁让你进来的?!滚!”
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张子寻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脸上的表情在逆光中看不真切。他没有因为她的怒斥而退缩,也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平静地从她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移向她紧握着鼓槌、指节发白的手,再缓缓扫过她面前那套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粗粝生命力的旧鼓。
片刻的沉默。空气紧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然后,他动了。不是离开,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完全走进了仓库。随手关上了身后的铁门。
“哐当。”
沉重的关门声截断了外界的喧嚣与光线。仓库重归昏黄与灰尘的包裹。
那声响像重锤砸在萧然心口。他不仅没走,还进来了?被冒犯的怒意直冲头顶。她攥紧鼓槌,指节作响。
张子寻却无视这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径直向她走来。脚步在积灰的水泥地上踏出极轻的沙沙声,绕过散落的器械,目光始终平静地锁着她。
萧然全身绷紧,如蓄势的豹。汗珠滑落锁骨,一片冰凉。
他在几步外停住。昏黄灯光终于照亮他的脸——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额角有薄汗,领口第一颗纽扣解开了,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他将蓝色文件夹随手搁在倒扣的旧跳箱上。
“鼓点,”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仓库的寂静,敲打在萧然紧绷的神经上,“很吵。”
“轰——!”
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门口,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热血冲上颅顶,理智的弦应声崩断。吵?他闯入她的领地,对着她的鼓、她的宣泄、她最后的自由,竟只吐出这个字?
“嫌吵就滚!”她嘶声吼出,声线因激动而破裂,鼓槌直指门口,“谁他妈求你了?!”
张子寻的目光扫过她颤抖的手臂,在那磨损的槌尖停留一瞬,而后缓缓抬起眼。
这一次,他没有移开视线。
那目光如探照灯般穿透灰尘与虚张声势,直抵她眼底。萧然感到所有伪装被尽数剥落,暴怒卡在喉间,化作狼狈的定格。她甚至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缩小的、可笑的倒影。
时间在无声中对峙。仓库里只剩呼吸与灯管的微鸣。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刹那——
张子寻动了。
他极轻微地偏了偏头,目光从她燃烧的眼睛,缓缓下移。
掠过起伏的胸口,掠过紧握鼓槌的、指节发白的手。
最后,定格在她左臂上。
那道已愈合的、淡粉色的细痕。
他的注视停留太久。久到萧然手臂泛起细密的麻痒,久到沸腾的怒火被冰水浇熄,只剩被审视的不安。暴雨夜的记忆翻涌——便利店前的雨,他滚烫的胸膛,那令人窒息的贴近……
就在她即将再度爆发时,他收回了目光。
侧身,弯腰,拾起蓝色文件夹,动作流畅得仿佛刚才漫长的凝视从未发生。
然后转身,走向门口。脚步声在灰尘上沙沙作响,沉稳如常。
萧然僵立原地,攥着鼓槌,像座愚蠢的雕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拉开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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