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佟绵只需寥寥几个词就能概括。
燥热、孤单、看不到头。
他和外婆一起住在早年单位分配的房子里,那是一个窄小胡同尽头的筒子楼里的小房间。
两室一厅,站在门口就能将房间里的全部构造看清。
这一片的房子电路老化严重,装不起空调,只有客厅顶上吊着一个吱呀摇晃、看着好像会随时掉下来的风扇。
北安市的夏天干燥又炎热,佟绵是易出汗的体质,每到夏天,他就能捂一背的痱子,到了晚上又黏又痒又热,叫人难以入睡。
白天的时候,外婆经常会到楼下跟邻居打牌聊天,他则搬着板凳,坐到胡同尽头,透过墙角间那一道施工时没填好的缝隙,往外窥视隔壁的风景。
与这边拥挤窄小的筒子楼不同,一墙之隔的旁边,是豪华独栋的小洋房别墅。
装修华丽,干净明亮,与这边灰扑扑的楼屋形成鲜明对比,门外还有一大片打理得很好的绿化,微风拂过,从那边飘来的风都透着不一样的味道。
佟绵心想,如果他住在这个里面,是不是晚上就不会生痱子,晚上也不至于痒得睡不着觉。
后来,那个别墅里搬进来了一家人。
母亲经常陪着小儿子在门外的草坪上坐着聊天,儿子也经常带很多朋友来家里玩,热闹又吵嚷的欢乐声穿透薄墙传到佟绵耳中。
他于是透过缝隙,偷窥着那边别墅他从未体验过的欢声笑语。
直到某一天。
他像往常那样,搬着板凳坐到墙边,却蓦然撞进了一双陌生的眼瞳中。
佟绵吓了一跳,他知道自己不光彩偷看隔壁的事情被当事人发现了,连忙起身道歉。
“对不起。”鞠完躬,他立刻搬起椅子转身回家。
“诶,别走啊。”那个男孩喊住了他,“小朋友,你是我的粉丝吗,怎么找到我家的?”
一阵风吹过,佟绵想象中的属于小洋房的好闻气味顺着墙壁的缝隙飘了过来。
“偷看了我这么多天,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
“你没事吧?”
巴向明吓了一跳,连忙过去帮佟绵把衣摆往上扯,防止他二次摔倒,“一会去要服化道的老师帮忙把下摆改短一点吧,不然等正式开拍了,得满片场摔跤。”
佟绵回神,手脚并用地从谌醉舟身上起来,应了一声,又低头整理自己拖地的衣摆,将其往上撸了一段距离,露出细白如润玉的脚踝。
他看上去很忙碌,连一丝一毫的眼神都来不及分给谌醉舟。
仔细想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谌醉舟面前摔跤了,麻木之余他觉得自己丢尽了脸。
明明刚才还记得走路的时候要注意脚下,结果一转头就忘得干干净净,佟绵想,一定是谌醉舟说的那句话害他分心了。
在心里默默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他的头上,佟绵垂着眼眸扭头就走,可却在下一秒,被人攥住了手腕。
脚下步伐因为惯性而停滞了两秒,佟绵蹙了下眉,刚欲发作,一回头却又蓦然撞进了谌醉舟沉凝的眸色中。
佟绵:......?
谌醉舟从上而下地垂眸凝视他,喉结微滚,说出的话似乎都带着滚烫,“这是什么?”
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佟绵看到自己凸起的外踝处卡着一条很细的红绳。
挂在瓷白无暇的脚踝上,那抹红色晃眼又刺目。
佟绵瞳孔微缩。
动作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猛地松开手,衣袍下散,再度遮住了那条红绳。
该死,他怎么忘了这个。
佟绵无措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这回是真的有些脑子空白了,以至于他好一会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再遮拦也无济于事了,反倒显得更加做贼心虚。
谌醉舟攥着他手腕的手并没有松下,而是愈发收紧,半晌后加重了音量,又一次询问:“这是什么?”
佟绵眼眸低垂,睫毛抖得厉害。
他想说这不过只是一条红绳而已,用来辟邪的。
他还想说这世间红绳千千万,这条只是上大学后随便去寺庙里买的。
可这些徒劳的狡辩最终没能说出口,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有点过于苍白了。
最终,他干瘪地说:“红绳。”
谌醉舟眸光一动不动凝视在他身上,嗓音似乎骤然变得有些喑哑,“我给你的那条?”
佟绵呼吸微颤,没有说话。
谌醉舟往前逼紧一步,继续逼问:“这些年你一直戴着?”
佟绵指甲深陷掌心,传来接连不断的刺痛。
他没有说话,谌醉舟就耐心地等着,尽管没有对视,但佟绵能清楚地感受到谌醉舟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炙热的灼烧感,让他头皮发麻。
良久,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似是自暴自弃般。
“对,怎么了,意思是我每时每刻都想把你踩在脚下,有问题么?”
谌醉舟:“......”
他眼神中的波澜翻涌像是撞到了礁石,被迫停滞下来。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佟绵紧抿的嘴唇和略有些泛红的鼻尖,好像他要是再往下说点什么,佟绵能立刻掉出眼泪。
静默一会,到底还是饶过了他。
“这样吗。”谌醉舟轻笑一声。
“不然呢?”尽管心虚,佟绵依旧呛了过去。
“......”谌·心善但依旧吃了枪子·醉舟瞥下眼皮,盯着面前这没良心的家伙。
佟绵则全程低头,回避着谌醉舟的视线。
这时他才发现,谌醉舟攥着自己的手还没有松开,只不过紧握的力道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放松了,他稍微挣脱了一下,就从桎梏中挣脱了出来。
他生怕谌醉舟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做纠缠,没有过多停留,佟绵当即转身离开。
只是很快,身后就响起了某人故意拖长的语调,欠揍得很——
“走慢点儿啊佟老师,小心别又摔了。”
佟绵步伐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拖地长袍忽然往上升了两寸,露出细白的脚腕,旋即脚步变快,飞速地朝前走去。
通常影视剧的海报为了方便后期做图,都是在绿幕里拍摄的,《东风遥》剧组也不例外。
佟绵走到指定的地方站好,一抬眼就能看到前方立着的黑洞洞的摄像机,以及两边巨大的打光灯和反光板。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镜头,尽管已经提前为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了,但还是不免感到紧张和僵硬,好像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
谌醉舟不紧不慢地跟了过来,站到他旁边。
佟绵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
巴向明在监视器后面看到他们中间至少隔的两个人的距离,满脸无奈地举起对讲机。
“你们是兄弟,不是仇人。”
“崔知安在全剧中最依赖的人就是他哥,佟绵你自己看看你跟谌醉舟中间隔了多远,往那边过去点。”
被点名批评了,佟绵抿了下唇,到底还是往那边挪了一小步。
“再过去点。”
佟绵于是又挪了一小步。
“......”
谌醉舟看不下去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了,大步一跨,紧紧地贴到了佟绵身旁,甚至还过分自来熟地抬起一只手,搭上了后者的肩膀。
佟绵身体僵住,下意识就想往旁边躲,可又一想他们现在是在工作,于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梆硬地立在原地,期待导演能够快点拍完。
巴向明作为业界有名的导演,对质量把控是格外严格的,显然不可能将佟绵这个僵硬得毫无感情的表情拍下,当做海报使用。
他接着指导:“佟绵的表情不要那么凶,崔知安从头到尾的心理年龄都只有13岁,要显得无辜纯真一点。”
“听到没,导演都觉得你对我太凶了。”耳旁传来一阵闷笑,谌醉舟偏过头,声音顺着佟绵左耳传来。
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花一秒,导演劈头盖脸的怒骂声就紧接着也朝他砸来。
“还有谌醉舟,你别吊儿郎当跟拐卖良家妇女似的,他是你弟弟,规矩点,把你手给我拿下来。”
话落,佟绵同样冷笑出声,啪一巴掌拍开搭自己肩上的手,反唇相讥:“听到没,臭流氓。”
谌醉舟嘶了一声,抬起手腕。看着迅速泛红的手背,挑了下眉,心情却不算差。
行,流氓就流氓吧,好歹也算是愿意跟他说话了。
导演还在那边指挥:“崔知安的眼神不够,要再软一点,不要像看仇人那样,你哥是你最信任的人。”
佟绵努力调整着,导演却还觉得不够,继续增加情景感,企图让他代入。
“要知道安安很小就失去了父母,是跟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后来哥哥去朝廷做了大官,你们的地位一跃而上,曾经欺负过你的人也对你毕恭毕敬,所以除了依赖,你的眼睛里还应该有对哥哥的敬慕。”
“......”
佟绵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口,努力调整表情,企图赶紧结束这一切。
然而好像并没有太大成效,导演在监视器里面盯了几眼,摇摇头,“还是不对。”
谌醉舟动了动因维持动作而发酸的胳膊,巴向明思索一会,示意先别拍了,然后走进棚内,对佟绵说:
“这样,先给你两分钟找找感觉。”
“你转头看着崔知年的眼睛,想像他是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然后试着用特别依赖的语气喊他一声哥哥。”
佟绵:?
看什么?
喊什么?
他试图抗议:“不用了吧,我觉得我还能再找找......”
导演:“我的经验比你多,相信我,这样会比较容易入戏。”
佟绵:“...................”
导演催促:“行了别磨蹭了,拍完你们这组后面还有呢。”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为了不耽误后面所有人的工作,佟绵到底没再说什么了。
他咬着嘴唇默默忍耐着,转身,抬眸看向了谌醉舟。
两人本来距离就挨得近,再一个抬头一个低头,鼻息间更是连呼吸都交错了,佟绵甚至能看清自己倒映在谌醉舟瞳孔中的模样。
“别咬。”
那人忽然开口,视线略向下移,扫过了他的嘴唇。
佟绵轻颤了下眼睫,克制住想要避开视线的冲动,身体却听话地话松开了嘴唇。
谌醉舟没再逗弄他,调整了一下神色,眼皮一垂一掀,一个呼吸间,他就变成了那个翻云覆雨城府深沉的当朝权臣崔知年。
崔知年在看向弟弟时,眼神中那抹难避锋芒的狠厉褪去了许多,眸底深处还能看到一丝隐藏极深、不易被察觉的柔和。
“安安。”他低缓开口,声音如磨砂般粗粝,“昨夜降温,可有着凉?”
佟绵紧紧盯着他的眼眸,漆黑的瞳孔几乎要把他吸进去。
导演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眼前这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除此之外,他再无可以信赖依靠的人。
佟绵半仰着头,怔然出神。
光影交错间,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是佟绵还是崔知安,对面是谌醉舟还是哥哥,他迷茫又不知所措。
喉咙里卡着的那声哥哥,怎么都发不出来。
感谢我有两只猫、小胖墩、狗蛋不会轻易狗带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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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所有读者宝宝们的评论,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很幸运能跟你们再次开启一段新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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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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