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犯湖(1)

下过雨的山村就连潮湿感都被蒙上了一层阴暗氛围,石阶中央被积年累月行走的步伐磨出了独到的痕迹,难以践踏的角落则成了黑绿苔藓的聚集地,湿腻黏滑的让人厌恶。被脚步惊扰的细小虫子在来人的视线中晃过一瞬,下一秒便钻入苔藓之中寻求庇佑。

狭窄到仅容许一人侧身通过的石阶两旁是深幽碧绿的死潭水,远了看像块不通透的翡翠,近了看像一面泛绿光的昏暗铜镜。水面与阳光相接壤,将水面之上的景色偷取一抹,原封不动的投诸到水面之中,等待着某位不小心之人误入其中。

不过一线之隔,真假便可颠倒。

那些被水面窃去的景色,染上了湖水幽绿的底蕴,诉说着虚幻成真的可能性。水面之上亦有景色与其相映成辉,只是众人路过之时,水面却未曾留下任何人影,想来并非水中之物,是无法投诸与水面吧?

一行人有六个,这是游戏开局试探规则后留下的几人,还有三人已经化作游鱼的腹中美餐,等待着没有下辈子存在的转世投胎。其中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不自在的缩了缩肩膀,激灵过后双手只抓到了空气,这是他对石阶两侧没有扶手的安排大为不满的体现。

高中生名叫盛岫,别看他现在畏畏缩缩的,说来也是个传奇人物。想当年在大家在中二力爆棚的年岁,兄控盛岫无师自通开始替高中老哥研习大学教材。此人不学则以,一学惊人,竟是在老哥大学的线上考试中冒名顶替,因答案超纲致使舞弊行为暴露,让家里人花了老大的精力去摆平堪称人生污点的这件事。

他老哥比他大三岁,在盛岫来到关键的人生节点高考前夕时,老哥在给他准备惊喜的路上被人抢劫,捅了三刀后抛尸护城河。盛岫听到这个消息时正从考场里走出来,恍惚间踏空了楼梯,以头抢地的滚下楼梯同样结束生命。徒留高考状元的美名和一对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也是盛岫来参加游戏的原因,谁让通关最终游戏的人,能剥取某只厉鬼的命格,自此超脱地府管辖,重回人世。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碰见他那倒血霉的老哥。不过他老哥名字里带个非字,就真的这么非吗?看来名字也是玄学,盛岫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改名叫盛运了,虽然听起来更像是快递公司。

一路上的沉默让盛岫这个夹杂在中间的受气包有些憋闷,他张张口,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第三天了,我们还是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队伍中自封的领头人是个经历过两场游戏的老手,吊车尾获胜的经验虽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总归比从零开始强一星半点:“如今不过三天,若是没了耐心,还是早日投湖,让我们也多一丝生机。”

队内六人分作三派,除却盛岫一人是被排挤单独一派外,其余两拨人都是共同组队的好友。另一两人小队闻言,其中个子稍矮的那个青年冷哼一声:“也不知道投湖的那几个便宜了谁,拿了大头却还是毫无收获,这该投湖自尽的还不知是谁。”

三人小队的队长闻言却不恼怒,整一个居高临下看不起的姿态道:“没让你占到便宜便义愤填膺起来了?暗害着那几人投湖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会说话,怎么,人之将死所以其言也善了?”

“秃瓢!骂谁早死呢?”

“谁问骂谁。”

“秃的像被羊驼啃过的草皮,还不如像这个大学生一样早点死!”

“你敢骂我像羊驼!”

盛岫擦着两对人马叫骂声的边缘慢慢远去。这样的争执自从盛岫点破他们逼人送死夺取线索后就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双方对投河的几人心有愧疚,总觉得死人换来的线索不该落到对方手里,平白浪费了人命。

说到底,就是两方怀疑彼此都有保留。

事实怎么样不管盛岫的事,若非他开局手气好抽到了初始技能,只怕这会儿也成了游鱼肚中亡魂。

游戏内设立有安全点,同时也是任务提交和脱离游戏场的地点。范湖村的安全点设立在祠堂,一个没有任何石像,只有诸多牌位围绕一口干涸水井的诡异祠堂。

祠堂有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就是祠堂的门面,牌位上的字迹都被消磨干净,没能收集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后半部分则是空的厢房,左边是玩家们的据点,右边原本是空的,但献祭了队友之后,装着队友的棺材就霸占了右厢房。

三口薄棺按死亡先后顺序从左到右依次排列,盛岫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梗着脖子深呼吸踏进右厢房。他还记得率先跌落湖中的是个高大俊美的长发男子,论长相能将秃顶羊驼按在地上摩擦。但是论长短,他却是个短命鬼。

现下最左边的薄棺隐隐传来衣物摩擦的响动,盛岫有心好奇,却不一定有命查看。思来想去,盛岫还是离开了右厢房,临走前纠结万分,最终还是没把手头的锁挂上。万一那位仁兄真的诈尸归来,一把破锁也挡不住。

陆与荣大巴车上一觉醒来头昏脑涨两眼发黑,挣扎间又是左右不过三寸的狭小之地,吓得他到抽一口冷气,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黑棺墓开局的时候。

“别乱摸了。”杜寒沙的这口薄棺本来就不甚合体,他大高个子躺在里头头脚受限,多了个陆与荣更是只能模仿歪脖子树腾出空间。杜寒沙察觉他一瞬的战栗,伸手抱紧了人,“一推就开,赶紧出去。”

陆与荣冷静下来,幼时的记忆也在慢慢回笼,如今距离收到模型步入游戏不过月余,却恍惚的让他感觉有多年之久。

“别催啊!”陆与荣不乐意他一双冰凉的手扣在腰间,严丝合缝的贴合着温热的皮肉:“真是信了你的鬼话,怎么只有我人进来了,我的衣服呢?”

棺内空间着实狭小,杜寒沙人高马大实在不好动作。而看不清状况的陆与荣活动稍微自由点,却也是在杜寒沙身上乱摸一通才扒掉他的外袍裹在身上。

杜寒沙被摸的咬牙忍耐,扼住他那双作恶的手顶开棺材盖,长出一口气道:“你的衣服没穿在你身上,反倒过来问我为什么,真是好生奇怪的思维。”

陆与荣没去理会他近乎歹徒的逻辑,只是在瞧见旁边棺材后,若无其事的靠近掀开,扒了那两套衣服款步离开。

棺内的两位大兄弟一人只落得一条四角裤衩,在不甚冷的天气中颇有瑟瑟发抖的意味。杜寒沙长吁短叹,不断感慨自己实在太过好心,唯恐他们二人冻坏了身子,只好略受委屈,挤在一口薄棺中。

两口空棺被杜寒沙扛着夹着带出屋外,路过盛岫藏身之处还饶有兴致的点头招呼,旁若无人的扛着两口棺材离开。盛岫搓了搓脸颊两侧的鸡皮疙瘩,竟是不知为何在杜寒沙的目光中流出许多口水,难不成人死了之后便没有冷汗,紧张时只能流口水了吗?

左厢房门口,陆与荣才洗净两套衣服烘干,遮遮掩掩的套在身上,虽然不大合身,但总比某位只穿秋衣靴子就到处跑的登徒子好上不少。

“真是奇怪的布局。”陆与荣没着急进屋,站在门口等登徒子过来后还给他外袍:“水井怎么会挖在屋里啊?都不怕一个不小心扎进去转世投胎吗?”

杜寒沙嗤笑一声,还没开口就被后头一直跟着的盛岫抢了发言权:“好像是这里的习俗,每家每户的水井都在寝屋内,稍微顾忌点的用桌椅什么的挡了挡,把水井挖在床边的都有不少。不过这井口也就比水桶宽不了多少,想来人掉进去也有转圜的余地。”

“你有什么高见?”杜寒沙瞧见他皱眉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发痒,恨不得犯点贱让他的眉头皱的更深。

“高见算不上……”老夫老妻了,陆与荣‘闻弦歌而知雅意’,哪里能不清楚他张嘴想放什么屁,不过是他不在意罢了,感情没必要因此嗟磨:“我只是觉得,这水有些奇怪。”

“不是井奇怪,而是水奇怪吗?”盛岫努力伸长了脖子,半躲在杜寒沙身后瞧了眼水面,不论何种情况,这不能倒映任何景物的水面都像一只空洞的眼,让他遍体发寒。盛岫倒吸一口冷气,牙关战栗不止:“总感觉水里有东西在看我……”

闻言两人歇了瞧上一眼的心思,相视一笑,明白了什么大抵只有他们两个自己心里清楚。

杜寒沙穿好衣衫后颇能迷惑人心,若非他相貌气度着实不凡,陆与荣也不会每次照面都被迷的神魂颠倒,毫不犹豫的信了他所有鬼话。眼下杜寒沙把这呆头呆脑的学生视作小弟,吩咐起来得心应手:“大学生,带我们在村子里逛逛吧。”

“哦。”这般教导主任的口吻让盛岫下意识照做,走出三五分钟后才察觉不对劲,疑惑的回头询问:“我们……算是队友吗?”

杜寒沙挑眉:“不然算主仆吗?还是说你更喜欢这种关系?”

盛岫满脑袋问号,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毫无关联的反问,只是弱弱的介绍道:“我叫盛岫,今年十八岁半,死因是坠楼。”

陆与荣点头,指着杜寒沙率先介绍:“他叫杜寒沙,死因是活到头了。我是陆与荣,我们两个是夫夫关系。”

“哦哦……”盛岫听的一愣一愣的,这种情况下祝福他们夫夫关系死了还这么牢固显然不合适,于是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大体的介绍起这场游戏来。

那两队人马还站在田埂上看着水面企图盯出一朵花来,听见动静后纷纷转过身来,目光在多余的两人身上逡巡不断,不知作何感想。游戏场中途塞人的并非没有,玩家们并不信任彼此,诸多时候因内讧使得游戏人数不足而无法继续,这时游戏便会塞进几人。可已经献祭的玩家重回游戏场,说不得他身上更有旁的手段。

不过一个照面,这些人精似的早把可得利益想了个七七八八,忍耐之下倒是风平浪静,互相和气的一打招呼,又继续彼此的思量。

盛岫耸了耸肩,嘀咕道:“真是莫名其妙。”

这村子不大,却十足的闭塞,只百余户人家便将此处塞的满满当当。村口的石碑原本两人多高,现下被村民开凿一块下来当做村口歇脚的石凳。范湖村石碑因此少了个草字头,连笔的字体更像是“犯湖村”,思及眼下田埂与水井的情况,只怕犯湖二字当真妥帖。

“讨厌跟水有关的游戏场。”杜寒沙垫了垫脚,后脚跟的水便流到了前脚掌,浸透了他的鞋袜。他不过是往村外走了几步,谁知脚下硬邦邦的土地踩上去洇出了一洼泥水,片刻间湿透了杜寒沙的一只脚。

陆与荣笑的毫无负担:“看来这村子是诚心不想让你走了,怕是想把你留下当上门女婿,否则怎么第一天就死了你,而不是那个秃头羊驼。”

杜寒沙脱下鞋袜清理掉泥沙,烘干后说道:“谁能想到会有人第一天就沉不住气?”

陆与荣瞧着他脸上不易察觉的尴尬,难得起心思揶揄道:“还有你当炮灰的时候,快给我说说,你是怎么自愿献祭的?”

杜寒沙脸皮比城墙拐角厚,权当没听到,转头研究起石碑来。

盛岫全然不知这是他们二者之间的乐趣,反而认真的思考回答:“我记得,他那时正在田埂边梳头,估计是想借水面倒影整理容颜吧?”

“让你臭美。”陆与荣寻了个水面左看右看,偶尔触碰周围景致时才能导致水面的情况发生改变,“这死水,能把谁的小白脸映上去,只怕是离死不远了。”

杜寒沙耸肩,颇显无奈道:“没辙,村子里连一块回反光的东西都没有,锅底都被磨糊了。”

三人瞧着村子边界弥漫起灰雾,地上渗出诸多黄泥水,大有沼泽降临的趋势,眨眼间就把周遭的景致模糊成灰黄的色块。盛岫还没见过这般仿佛鬼迷了眼的阵仗,好奇的伸手想触碰雾气,下一秒就嗷嗷叫着缩回了手狂奔离开边界。

杜寒沙当即取笑道:“这倒霉孩子非得试试屏障蜇人的感觉。”

范湖村颇有世外小桃源的感觉,划分整齐得当的田垄,潺潺流水的灌溉渠,屋舍外码放整齐的柴火。如果不考虑吃喝玩等因素,这里是个不错的养老场所。因着水分充足,地里种的是水稻,眼下正是黄穗绿杆的时候。

三人在村子里转悠了一大圈,竟然真的毫无所获。

杜寒沙嫌弃的吐槽:“蝗虫过境也没这么干净的,还想着顺藤摸瓜,结果连藤的影子都没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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