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回家。

林怀音扭。

她不想走。

她还没看够萧执安跪。

她想拿太祖金枪,亲自去戳一戳沈从云,也戳点血出来。

最好,最好趁热打铁,把平阳公主也按地上打屁股,然后一枪捅穿她喉咙。

说干就干,她抢太祖金枪。

林震烈欣然松手,林怀音龇牙咧嘴——夭寿了,该不会是纯金打造的吧?扛不动!

小小的林怀音,抱着比她还长的金枪,承受不住太祖高皇帝的神圣托付,龇牙五官乱飞,拼命保持平衡。

左摇右晃的小身影,好像随时要掉下马,萧执安看呆,忍俊不禁笑出声。

离开的路只有一条,文武百官纷纷跪退,让出中路。

林震烈昂然打马,巍峨身形岿然不动,一手揽着林怀音,一手拉缰绳,马蹄哒哒,不疾不徐。

跪地的百官、官眷、仆从……

在场上千颗脑袋,犹如冷夜里仰望月亮的蟾蜍,不由自主举目——林三小姐,是从白莲教逆贼手中,救他们性命的恩人。

是恩人。

谢恩人救命之恩。

贺恩人脱离苦海。

热切眸光投来,脉脉温情围绕,林怀音浑身战栗,没来由想到去年——

去年沈从云从白莲教贼窝“救”她回来,亦是这般骑马带她招摇过市。

同样的万人围观,同样天罗地网的视线,去年是冷冰冰审视,人们眼中流露同情或者鄙夷,每个人似乎都在说——看啊,她陷贼十五日,清白名声尽毁,人生彻底完蛋。

冰冷目光夹道,万人空巷,人们放下手头事,热心前来宣判林怀音社会性死亡,为她送葬,替她盖棺。

而今,在父亲的马背上,林怀音能感觉到温暖环绕,景况截然不同。

但她顾不上,金枪要压死她了,稍微分心就要栽倒掉下马,她后槽牙都要咬碎,脸红脖子粗,恨恨斗金枪的滑稽小模样,引得在场众人嘴角上翘。

林三小姐真是天真烂漫,好像年岁也不大,虽然林家女不外嫁,但能入赘也是三生有幸。

朝臣和官眷们心思活泛起来,青年才俊自己就跃跃欲试,家里有儿子的,开始盘算家底,怎么才能拼过旁人,让自家儿子入林震烈和林三小姐的眼。

拼真本事的时候到了……

众人默默恭送林家父女,心照不宣点燃战火,势要比拼谁家儿子能九天揽月,入赘林家。

跪在人群中的林拭锋,原本得意洋洋,骄傲得尾巴朝天甩,突然间身边热浪翻腾,朝臣们鬼鬼祟祟往他靠,眼睛咕噜噜贼亮,热情汹涌澎湃。

搞什么鬼?林拭锋默默伸手向腰,摸匕首。

萧执安察觉到一股躁动,仿若丹凤门前明枪暗箭嗖嗖乱斗,放眼看去,苏景归的父亲苏迈头昂得最高。

苏迈官职太低,距离太远,萧执安看不清他表情,但是那明显昂扬的姿态令人不悦。

“传闻苏家那小公子甚是痴情,至今没收退婚书……”萧执安侧目杜预,想起他说苏景归痴心妄想,苏家和林家的婚事尚未断绝,现在音音休夫,重活自由身,苏家莫非又起了什么妄念???

胆敢觊觎音音,不知死活。

萧执安隔空投送一个冷眼,苏迈莫名脖子发寒,鸡皮疙瘩嘭嘭暴起,感觉到一股杀气。

苏迈默默将脖子缩回衣领。

萧执安满意地欣赏他溃败。

皇兄在护食。平阳公主没有错过萧执安的表情,精准破译他心思,旋即起身站定,环视四周。

不远处,首辅官袍伏地,沈从云破破烂烂一身血,身上血淋淋一封休书,昏迷不醒、无人问津,除了禁军目光恶狠狠剐杀,像提破布袋一样提下诏狱,就连沈在渊都戚戚哀哀,追视林怀音父女。

万丈高楼,轰然倒塌。

万般辛苦爬上的首辅之位,一息崩毁。

真狠,真强,真霸道,真不愧是她的兄长。

平阳公主凝视萧执安,默默复盘:她最得意就是设计林怀音

婚事,有圣旨赐婚,林怀音根本逃不出沈从云的手掌心,林家想救女,不死也要脱层皮,就算是萧执安也奈何不得,故而当萧执安说要处置沈从云,她只是笑笑,觉得萧执安痴人说梦。

然而此刻,平阳公主不得不认输——林家底蕴超出预期,萧执安不自己下场,也没有能力下场,他请林震烈出手,苦主为女复仇,一杆金枪直接将沈从云打入地狱,至此,沈从云身败名裂,罪名坐实,公主、贵妃、父皇,谁都推不翻、也不能动太祖金枪挑翻的罪人。

沈从云丧失一切,永无翻身之日。

平阳公主怅然吁气,这枚棋已经彻底废掉。

不过,死棋也有死棋的用法。

待到萧执安与林怀音的私情暴露,林家联手东宫暴凌首辅,究竟是为公义还是私情、是尊奉太祖法统,还是玷污太祖金枪,届时自有人辩经。

平阳公主不气馁,萧执安出招,她接着便是,此刻她也读懂萧执安为何公然抓捕林怀音,将她射杀赵昌吉一事闹得人尽皆知——萧执安就等这一刻,让朝臣们自己琢磨出林怀音表面杀人,实为斗白莲教逆贼,间接削弱白莲教势力,在鹤鸣山大战中保群臣性命。

事先宣扬杀人罪过,事后让朝臣感恩戴德,欲扬先抑,完美压下一桩谋刺三品大员的重罪。

想通一切,平阳公主都忍不住要为萧执安喝彩——为了心爱的女人,还真是算无遗策,用心良苦。

只不过,群臣感恩,赵昌吉的独子——赵砚修,他还在家中守孝,此人容不容得下杀父仇人呢?

平阳公主目送林怀音父女彻底消失,笑吟吟,等着看好戏。

——

林宅。

两个烫金大字,缓缓映入眼帘。

“三小姐!”

门房欢天喜地迎出来!

亲切熟悉的声音入耳,林怀音瞬间湿了眼眶。

紧随其后,林家府兵一涌而出,“三小姐三小姐”唤个不停,齐齐乱了章法,七喊八说要去通传。

马蹄停下。

金枪早被林震烈接手。

林怀音倚靠林震烈胸膛,没够。

前世,她有家不能回。

今生,她带着一身罪孽,有家不能回。

前世今生,她离家整整四年,四年没见过父亲,四年没有回家,四年不曾在父亲的怀里,听他结实有力的心跳。

此番回京,林怀音苦中作乐,蓄了满身力气,准备去沈府继续干仗,哪怕头破血流,她也决定要去沈家。

即便大哥哥林淬岳跟她说必须回家,她也没想过能回。

她还能回家?一切都未了解,圣旨悬在头顶,她居然轻轻松松,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光是站在那里不动,父亲就骑马过来,暴揍沈从云,帮她休夫,带她回家。

这真的不是做梦?

“林宅”匾额之下,林怀音盘腿转回来,想确认她倚靠一路的坚实胸膛究竟是不是父亲大人——一只粗糙大手就捏到她脸上,还分外用力地揉搓,似乎是故意要弄疼她,好确认什么。

老茧刮肉,生疼。

是父亲的手,常年练兵,皲裂、厚茧层层叠叠,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捏她脸颊肉,捏完就提起来抱怀里转圈圈。

是父亲,不是梦。

回家了,真实不虚。

“好痛。”林怀音胸口泄出一股气,鼻子发酸,眼眶通红,捧着父亲的手,扑簌扑簌泪花翻涌。

朦朦胧胧视线里,林震烈眉间的沟壑平了又起,林怀音滚烫的眼泪,让他确定真的带女儿回家。

收到萧执安来信,知晓女儿遭奸人所害,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拼着林家二百年不露锋芒的祖训不要,他也要宰了沈从云!

今日留下畜生一命,乃是萧执安信中明言要求——留着沈氏性命有用,万望饶其苟活一阵。

沈从云一条狗命还有什么用途,林震烈不知,但萧执安搭台请去救女儿,全程配合支持,林震烈感念于心,虽有不满,虽觉不够完满,还是勉强配合。

余事不论,最重要是女儿回来了。林震烈眼眶湿润,嘴唇抿成一条白线,胸口是压不住的起伏。

萧执安信中字字血泪,他从未想过这一年不闻不问,女儿在沈家过得那么苦,遭了那么多罪,他不敢看林怀音,多看一眼,都是剜心之痛。

“回家了,老三。”林震烈嗓音低沉,佯作轻松,举起林怀音,放她落地。

“你娘还等着呢,快去。”摆摆手,林震烈让她进门。

“父亲你怎么不下马,”林怀音不走,抹一把泪,问:“父亲要去哪里?”

“入宫请罪。”林震烈干脆利落,打马转身离去。

“小姐!”蟹鳌跑得最快,一溜烟赶来,扛起林怀音往门里进。

没几步工夫,林母、林淬岳夫妻、俩小侄儿、四妹林眠风,纷纷迎出来,抱作一团。

丹凤门前发生的事,林宅尚无一人知晓。

林怀音在沈府这一年的苦日子,林淬岳只字未提,鱼丽蟹鳌亦守口如瓶。

故而亲人相见,思念甚笃。

林母落泪埋怨林怀音不懂事,不回家探她,林怀音当机立断,搂住母亲,现编故事——

“父亲大人早就察觉到沈从云勾结白莲教,这一年她是卧薪尝胆、深入虎穴、搜集沈从云罪证。

方才在丹凤门前,父亲大人已将沈从云就地正法,她功成身退,毫发无损,现在是功臣凯旋,光芒万丈,希望母亲大人多多海涵,有什么不痛快都是父亲的主意,她拗不过父亲,请母亲大人找父亲大人论理……”

“父亲大人说了,国家大事,匹夫有责,匹女子也有责,他又不能祸害别人家的女儿,只能拿自己的女儿吊坏人……”

林怀音叭叭叭,绘声绘色,惊险刺激,还张牙舞爪吓唬俩小侄儿。

林淬岳和蟹鳌俩人听得一愣一愣,全程不敢搭茬、不敢吭声,每当林母求证的眼神甩过来,俩人就硬着头皮点头。

听得林母一声一声骂“老东西害女儿!”,撸袖子表态要跟他拼命,俩人更是低头,只敢弱弱捏紧掌心汗。

毕竟,林怀音一本正经,委委屈屈,甚是可怜,可信度超绝。

两炷香时间过去,林怀音胡说八道完毕,咕嘟咕嘟猛猛灌茶,林母火冒三丈,急不可耐要杀出门找林震烈麻烦。

点火完毕,林怀音顺利脱身,冲林淬岳龇牙笑笑,表示好累啊,要回闺房去啦,啦啦啦。

林淬岳夫妇自然要接手林母,俩人左哄右哄,林母火气蹭蹭冒,开始骂他们没良心,不心疼妹妹,话越说越重,林淬岳赶忙使眼色赶走妻子,自己独个伺候老母亲。

于是大嫂也开溜,热闹转移到林怀音闺房。

闺房还是出嫁前的样子,墙上挂满各式弓箭,日光攀爬入窗,纤尘不染,暖意融融。

林怀音一手抱一个侄儿,小家伙咿咿呀呀,表示不认识姑母,但是姑母好漂亮,喜欢姑母抱,同时上手拉扯林怀音头上花钗,扯下来玩。

很快,林怀音就披头散发,乐呵呵盯着林眠风傻笑。

真好啊。

终于等到这一天,记忆里冷冰冰暴尸荒野的亲人们,温暖、鲜活,在她面前晃,她随便讲个乐子,大家就哄笑一团。

大嫂过来,看到房中闹陶陶,便倚在门框看热闹。

她生了两个孩子,年长许多,操持府中一应事务,眼力自是旁人比不得,她看得出来,林怀音清瘦许多,脸上虽然在笑,人却实打实的憔悴。

林淬岳回来,几番提起“三妹”,而后欲言又止,大嫂聪明人,不深究,但是存了心思,转身去找鱼丽,询问林怀音口味变了没,她要亲自下厨,做一顿林怀音爱吃的。

林怀音回家,所有人都活泛起来。

直到夜幕降临前,林淬岳亲自将一碗汤药端到林怀音面前。

熟悉的味道,呛鼻、苦臭,中断六天后,再次捧在掌心。

褐色汤药中,林怀音的小脸晃荡,同时在她眼底心间摇晃的,则是萧执安的脸。

萧执安在驿馆对她视而不见,又在丹凤门前跪拜太祖金枪。

林怀音不傻,她懂得萧执安身为监国太子,领头下跪的分量——储君跪拜,石破天惊,父亲的手头的金枪才是真正的太祖圣物,才是神圣庄严、代太祖高皇帝行天道,否则就是林家自说自话,无人相信,更无人臣服。

萧执安跪父亲,即是萧氏皇族跪父亲,代表当朝天子跪父亲,如是这般,父亲就可超越君臣,凌驾本朝天子,生杀予夺,一如太祖高皇帝亲临。

而后废圣旨,罢首辅。

沈从云败亡,她脱身回家。

林怀音清楚其中因果,汤药因为手抖,波澜不息。

萧执安的声音,回荡耳畔。

“音音,我跟你一起,我们齐手,彻底了结这一切,我会让你亲自动手杀了平阳。”

林怀音记得,萧执安说这话时,哽咽,眼中含泪。

他最后抱她,在黑暗中落声问:“你爱的不是我,却要我成为他,音音,公平吗?”

公平?

林怀音嗤之以鼻:是谁偷偷摸摸给她喂药,却闭口不说她为什么吃药?

是时候搞清楚她的身子究竟怎么了。

搞清楚,她要去找萧执安,收拾他,顺便问他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小姐?”

蟹鳌手指伸进汤药,点一下含进嘴里:“要凉了,喝了有好吃的糖果子哦。”

“知道啦。”当着林淬岳的面,林怀音仰头一口饮尽。

林淬岳心满意足,乐呵呵走开。

“蟹鳌。”林怀音咧嘴,阴恻恻地笑:“打听一下卢太医住哪里,我们去找他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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