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死在赌坊里头,杨祯雪听到消息急忙赶了去。
一路上,她手捻帕,攥成拳,汗水打湿了帕子。
赌坊闭了门,冷清清的,往里一看却是挤满了官兵。
杨祯雪尚未进门,便听到往日里最温和的伙计破口大骂。
她心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使得他这般不顾颜面。
她快步迈入,一股子血锈味儿冲上来。她掩鼻,拔开众人,瞧见地上横了个血肉模糊的人。
婉娘趴在地上,周身绫罗尽染猩红,通身上下再寻不着一块好皮肉。
从侧面看,她额上破了个口,涔涔地冒着血,在地上凝成一片紫黑。她的右臂白骨森森,刺破皮肉。当中森然见髓,周遭筋骨也参差不一。
杨祯雪被吓到了,往后一趔趄,被赶来的周径山扶住。
她强装镇定,问那名伙计:“出了什么事?”
事态紧急,伙计一时也忘了尊卑,答道:“婉娘她,被一个富家公子哥看上了,要掳回去。婉娘自是不肯,可那公子哥转头领来一帮人把她给打了。”
“赌坊这么多人,就没个拉着的?”杨祯雪愕然。
“那些人凶神恶煞的,大伙儿都不敢上前。只有两个婆子听见里头声响,冲了进来,也叫他们给打了,不过没死。”
杨祯雪内心五味杂陈。
伙计抬眼看她,犹豫着出声:“那公子哥听说婉娘还有个儿子,原先也要抓来打,多亏芸姑娘机灵,将阿宝带去您府上。”
“人扣了?”
“只扣了打手,在后院呢。”
“那公子哥呢?”
伙计没吭声,杨祯雪心下了然。
不过仗着有些身份背景,便敢在天子脚下行如此之事。
“真是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她喉嗓干涩,也骂。
“那你可知,是哪家的公子?”周径山突然问道。
伙计认得他,忙答:“知道知道,那畜生是梅府的表公子,前不久才进京,却做了不少腌臜事,称得上是臭名昭著。”
杨祯雪眸色一沉。
难怪了,他背后是梅相,行径饶是再不齿,也有人庇佑。
他上头有人又如何,她便要黑吃黑。
“那些个打手可得看好了。”
“你使些银钱,让城中乞儿将这消息传的更广些,在相府门口声音大些,让那位也知晓知晓。再取上二百两银子去给两位婆子家里送去,告知她们且放心医治,需要银子尽管来这里取。”她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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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祯雪着人好生安葬了婉娘,赌坊内的官兵想草草了事,她不肯,立时跟着去了京兆尹。
京兆府尹听闻杨祯雪要来,早早迎接在京兆府外。
杨祯雪就婉娘一事向他讨要公道。
他侍立一旁,脸上写满为难:“公主息怒,下官听闻此事,亦是痛心疾首。”
“下官派人查探了,赌坊有数十人可以作证,是婉娘不由分说先动的手,梅公子是为了自卫。”京兆府尹递上一叠所谓的证词:“下官实在难以单凭公主的一面之词就去抓人。”
“婉娘待人和善,街坊邻里都知晓,你却说她挑事斗殴?”杨祯雪将证词打翻,冷声道。
京兆府尹冷汗直流,却不敢抬手去擦,小声道:“人在赌场待久了,难免会些变脸色的招数。”
“呵。”她冷笑:“孤倒想问问府尹,他梅公子的自卫,便是叫上一群人把一个弱女子打得手骨碎裂,血肉模糊吗?”
“公主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那些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怎么就是梅公子喊来的。再说了,那等地方,莽夫争斗,下手没个轻重也是有的。”他压低了声:“而且,梅相近日关切京畿治安,说要以和为贵。”
话没说尽,意思却明明白白。
杨祯雪沉默着,良久才起身。
“孤知道了。”
身后,是京兆府尹如蒙大赦的高呼:“恭送公主,公主慢走。”
从京兆府出来,杨祯雪转而去向皇宫,可马车却被拦在宫门外。
“陛下有旨,今日不见任何人,公主请回吧。”
连父皇都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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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清辉漫洒。
杨祯雪独自坐在石阶上,面前摆有火盆,火星明灭,映着她苍白的脸。
夜风卷着未烧尽的纸钱灰烬,在空中飘荡。她看着灰烬,温热的泪无声滑落。
“夜露深重,当心身子。”
一件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她没有回头,便知是谁。
周径山坐在她身旁,没有劝慰,也没有说要追杀凶手,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
“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他忽然道。
不等杨祯雪反应,他揽住她的腰,足下一点,便腾空而起,稳稳落于屋顶。
“你瞧。”周径山指向天际。
杨祯雪依言抬头,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笼罩着府邸,也笼罩着坊市。
“今夜不妨效法古人望远抒怀,站得高些,便能看得远些,你胸中的郁结之气,或许也能散开些许。”他又道。
她的眸光投向前方,整个皇城的轮廓浮现在她眼前。殿宇飞檐层层叠叠,万家灯火如星子,在月色下静静闪烁。
周径山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头,只能看见方寸之地,满目疮痍。抬头,方能见这天地广阔,星月同辉。”
杨祯雪仰起头,看着天穹之上的星月。
他望着她,她望着那轮明月。
明月历经千年更迭,却始终公平地普照万物,不因权贵而更亮,不因贫贱而更暗。府邸与陋巷,并无区别。
可这人间呢?
毫无公允可言。
有人可以倚仗权势草菅人命而逍遥法外,有人却含冤莫白,连一个公道都求不到。
她贵为公主,尚且护不住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那天下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他们的冤屈,又能向谁去诉?
“周径山。”杨祯雪看着他,涩声道:“你说,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权力为何总成为庇护罪恶的屏障?”
“因为掌权者,心中无公。”周径山毫无惧色,平静地回望她。
她一愣,随即笑了笑:“在这样一个世道里,若不能执掌最高的权柄,所谓的公道,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她那双映着月华的眸子里,满是坚绝。
她突然想起他曾说过的话。
“皇位,有野心、有能力者居之。公主难道不觉得,史官的千秋载笔之下应留有你的名字么?”
她身上也流淌着皇家血脉,这龙椅为何坐不得?
杨祯雪坚定出声:“母后枉死,我却杀不得凶手。婉娘惨死,我却讨不得公道。周径山,我不想再在角落里,偷偷流泪,偷偷祭奠了。武皇帝尚能争得帝位,我为何不行?”
她偏要以女子之身,问鼎那至高帝座。
夜风拂过,吹动杨祯雪的衣袂,猎猎作响。
周径山凝视着她,并未露出惊诧。
“臣,愿为公主手中之剑,扫清奸佞,劈开这污浊世道。”
-
夜里风大,吹多了总归是不好的。
不过片刻,周径山便将她送回了房。
杨祯雪躺在床上,看他熄灭了一盏盏烛火。
“周径山。”她叫住他。
周径山不明所以,但还是向她走近。
她趴在玉枕上,一手扯住他的衣袖,小声问:“你想不想听我与婉娘的故事?”
周径山抬眼看了看窗外,夜色漆黑。
“已是三更天。”他话锋一转:“但,未尝不可。”
杨祯雪只是一时兴起便问出了声,哪里料到他真的会应下。
“我坐哪?”虽是问话,可他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床榻。
“于礼不合。”
前一刻,她还在义正严辞地拒绝。
可下一刻,锦被窸窣作响,她往床里挪了挪,拍着刚腾出的位置:“你坐这。”
待他坐定,杨祯雪絮絮叨叨:“我犹记得头回见她的光景。”
那时的她尚且年幼,外祖一家也还在京城。
她随皇后回府探亲,见婉娘怀里抱着个孩子,默然地杵在门下也不说话。
日头毒辣,晒得婉娘的脸浮起灰扑扑的红。
杨祯雪躲在廊柱下,好奇地向婉娘看去。
府里的管家将人带到她面前,婉娘一见她便扑通一声跪地。
杨祯雪一眼便觑见婉娘衣领斜敞处露出几道刀疤,瘀斑连成一片。顺着袖口掀露处去看,青紫痕记累累,触目惊心。
婉娘不敢抬眼,她低垂着头,有意遮掩伤痕,咬紧腮帮子央求他们留母子二人一口饭吃。
外祖听闻异响走出,府上并不缺人,耐不过他心善,听了婉娘遭遇后允了收留。
婉娘有几分姿色,进府不久便被调去赌坊使唤。彼时,从没有人想过,会出了如今这岔子。
“婉娘是从穷乡僻壤里逃出来的,她来时草鞋是破的,露出乌紫的脚趾,指甲缝里还沾有泥土,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杨祯雪翻了个身,续道:“婉娘是我见过最会忍耐的人,她一向只报喜而不报忧。后来我才知晓,她家里有什么。”
婉娘家里有什么?
有个操持屠刀的莽汉,专会在妻子身上练把式。
杨祯雪说着说着,声音也沾上困意,迷迷糊糊地呓语着:“总之,我才不会罢休。”
她才不会罢休。
这世上可怕的不是恶霸横行,而是百姓求助无门。今日像他这样的人敢打死婉娘而逍遥法外,明日就敢欺压更多无辜的百姓。
权势不该是权贵的玩物。
杨祯雪不再说话,周径山依旧侧身坐在榻沿,烛光映着的身影将她拢在当中。
他的掌心落在她单薄的背脊,隔着绡衣,能触到底下的颈骨。
待她呼吸平稳,眼睫不再颤动,周径山替她捻好被褥,退至屋外守候。
他就这般背靠门扉,站到月沉星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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