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镇是个不大的地方,临江靠山有个半死不活的旧渡,杜梅的茶馆就开在渡口,来喝茶的不是艄公就是脚夫。
临水的地方一入冬就又阴又湿,桌子也支到了太阳地里,古朴老茶馆就成了路边野茶摊。
大铜壶烧得咕噜作响,杜梅随手拎了下来,倚着门口对里面的几张桌子喊话,“续水的有吗?”
一个茶客举起盏子,眼珠子盯在杜梅发间的琉璃梅花簪,“哟,新簪子!老板娘第二春啦?”
坐在门口的矮胖小童立刻虎起脸,朝这边走过来,这是杜梅的大儿子,十三四岁正是没轻没重的年纪。
“出去玩。”杜梅回眸轻斥了一声,转身抓了块剩糕就塞进那人嘴里,“吃还填不上你这粪坑!”
满堂哈哈大笑。
杜梅的茶摊着实不便宜,一杯茶一碟子粗点心要卖二两银子,足够几个大汉找个饭馆连酒带肉狠搓一顿,即便这样,也一向人满为患,今天更是连台阶都蹲满了。
“小点声!”杜梅眼眉一立,满屋立刻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外面有个睡觉的。
可好死不死从棚外传来了喊声,洪亮悠远,好似山间老庙敲晨钟。
“除祟捉鬼,驱邪避凶,渡有缘之人,福生无量天尊——”
杜梅噔噔噔地跑到门口,眼睛往梅树下的躺椅上瞟。见那一位睡得安安稳稳,没有要醒的意思,大大地松了口气。
旁人是起床气,这位是起床火,撒起来要人命。
再一回头,喊话的人已经站到了眼前,吓了她一跳。
来的是个老道,道袍料子一看就不便宜。屁股后面跟了个鼻涕虫小道,扛着根八尺多长的竹竿,杏黄幢幡上写着七个篆书大字。
乐知天命故不忧。
杜梅瞧了眼逃过一劫的老道,“道爷喝茶?”
这种皮笑肉不笑的反问式招呼其实就是逐客,那老道也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诚心故意,笑眯眯地捋两把胡子,迈着四方步就进了茶摊。
台阶上的几个立刻来堵路,不知谁嘀咕了一声,“老不死的,皮笑肉不笑。”
老道一脸的高深莫测,“我笑尔等已被恶鬼附体,将死之人不来拜见真师,难不成还要等死?”
杜梅不想在这时闹事,手里一斜,滚烫的茶水沿着三尺长的细壶嘴流了出来,稳稳当当地落到粗瓷碗中。
“道爷喝口水,就接着云游吧,红颜镇可不是您老能做生意的地界儿。”
老道估么了一下那把壶的重量,面上浮出花拳绣腿四个大字,“我有神机公子亲炼法器,是当年神机营里的玩意儿,有什么生意是做不得?”
神机公子四个字一出,茶座上再没了动静。杜梅脸色一暗,“你还认识神机公子?”
老道一甩拂尘,“我可不认识!他一早就被圣堂定为恶神,人人得而诛之,我乃是国师弟子心系苍生,怎么会跟恶鬼头子有所勾连,乡野妇人莫要无端毁我清誉。”
杜梅笑了。
老道口中的神机公子也好恶鬼头子也罢,其实指的都是同一个人——玉如心,原先是圣堂中赫赫有名的大神官,麾下九十九人神机营,持横刀配火铳,征战三界,所向披靡。
只可惜误入歧途,成了除名毁庙的恶神,后世修仙者无不引以为戒。
圣堂给玉如心列了三条大罪。
第一条是偷学禁术,炼制虚鬼,惹得三界到处都是打不死的怪物,足以跟妖魔鬼怪并驾齐驱,荣升三界第五害,闹得那叫一个人心惶惶。
第二条是背主忘恩,以下犯上,这人本是圣堂中最卑贱的仙侍,仗着生得好,曾经男扮女装一舞动天下,被冥尊带回府中藏了许多年,再出世时便脱胎换骨,一跃成了圣堂最耀眼的人。奈何狼子野心,东窗事发后竟卷了冥界至宝琉璃书直接跑路了。
还有第三条屠城灭族,当真是恶贯满盈。神机公子从圣堂叛逃之后,独自跑到了一个叫逍遥域的地界,吃喝嫖赌无恶不作,终是一日狂性再发,把一城之人困于阵中,能炼的炼、不能炼的屠,完了还施法降下雪崩,销毁罪证。
“这一次真是人神共怒,圣堂三尊齐齐出动,那一战直接打出了异象!”老道讲得口水横飞,肢体并茂,恨不得原地翻两个跟头。
杜梅实在看不下去了,“哎哎哎,我这不缺说书的!”
老道根本听不见,自己给自己推到**,“圣堂神官心怀苍生,三十三位大神官主动献身,以生魂祭轮回神树,借得九道天雷的极刑,终于把这个丧心病狂的恶棍劈了个魂飞魄散,自此神机之乱才算得以了结,距今已经过了六、百、年……”
说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捋了把胡须,悲壮地睁开眼睛,本以为会掌声掌声雷动,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茶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一个说,“我前几日买了本神机公子秘术,太刺激了,那花样多的……你都想不到!”
另一个接茬,“那肯定的,据说冥尊大人是圣堂第一风流,什么样美貌的没见过,不剑走偏锋等哪辈子能出头?”
“既是冥尊的心头肉,怎么还舍得杀了?”
“这你就不懂了,再好也不过是个脔.宠,玩玩可以,偷了冥界至宝,这事就变味儿了。”
“到底偷了个什么宝贝,也没人说个清楚?”
“这谁知道,估计是恩宠没给到位吧哈哈哈。”
……
穷乡僻壤!礼义廉耻!统统都没有!
老道被冷了场,气得胡子炸毛。抡起拂尘杆,邦邦地敲了两下桌角,倒被身后的鼻涕虫徒弟抢了白
“穷乡僻壤,”小道有些结巴,“孤……陋寡闻,你们一个个的都知道什么?”
老道老怀欣慰,又开始给胡子包浆。
小道刷地一下从腋下拽出一本书,皱皱巴巴类似厕纸,两只小眼瞪得溜圆。
“这才是正经八百的神机公子传,那宝贝是冥尊给神机公子的定情信物,冥尊手劈天雷英雄救美,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抢回了冥界,两位老人家早就结为道侣,逍遥于天地之间,你们在这信口胡说,也不怕遭报应……”
“你现在就要遭报应!”老道嗷一嗓子,一把夺过书本撕了个稀烂,“我打死你这泼才!”
小道抱头鼠窜,看客哈哈大笑,小小茶摊顿时人声鼎沸,半条街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声音传到梅树下,玉如心无奈地叹了一声,他最近浅眠得很,昨晚不过睡了四个时辰,今天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那他也懒得动,平躺着瞪天,试图瞪出些困意。
小道嚎得要死要活,绕着躺椅来回跑;老道气得七窍生烟,撵着小道一直骂。扰得玉如心没法专心瞪眼,刚要开口,一直在旁边玩石子的小童替他说了,“去边上闹,别打扰我哥睡觉。”
小男娃十来岁的年纪,天生一副判官脸,老道估计是没见过这一挂模样的孩子,停住脚步过来看新鲜。
茶棚里飘出打趣声,“还叫什么哥啊,直接改口叫爹吧……”
老道目光跟着就跳到了躺椅上,那个爹看着也就十七八,最多不过二十,皮肤白得跟衣服几乎同色,眼睛上横盖着一条红绡。
红白对冲是大凶,好人没有这么穿衣服的。
“你是何人?”老道问。
玉如心揽过抱枕,腕骨被手环硌了一下。他反手把表盘转了个方向,打算趁这会安静再眯一觉,根本没注意老道说什么。
这个动作被老道尽收眼底,他身出名门自问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少年手腕上的东西——看起来是只软镯,米白色的软皮带子,正中缀了一块方形黑玉,温润如墨,光可鉴人。
老道凑上前去,连口大气儿都没敢喘,那东西就自己亮了起来,蓝白交替好像是副万里海浪图,还发出了“滴——”的一声,然后瞬间熄灭,恢复如初。
老道瞳孔紧缩,“什么邪器!”
玉如心心里念了声要命,这手环设计得倒是贴心,晒晒太阳就能充电,偏他今日没遮掩严实。
大意了!
他喘了口气,在灭口和装傻之间欣然选择了后者,开始装睡。
杜梅儿子低头扶额,“哥,这老头盯咱们半天了,八成是抢生意的。”
“……”宝贝,哥睡着了!
可杜小娃是个实在的,生怕他哥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哥,那老头看着可不像个好人。”玉如心有点想哭,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像梦呓又像答复。
杜梅也看出了不对,那老道头上的太极金冠是件仙家宝贝,听说最近圣堂的神官都喜欢到凡界物色弟子,别是得了什么风声。
她一把将儿子拽到身后,用身体挡住躺椅,“道长气宇不凡,不知是哪里的神仙,怎么有兴致到红颜镇这乡野地方云游。快进屋上座,我给您沏最好的茶。”
老道此刻满心满眼都是玉如心的手腕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不光那一个人,荒旧的渡口、拎着百十斤重铜壶的妇人和一群面色乌青全身笼罩着鬼气的茶客……整个红颜镇都透着诡异。
“我来之前就听闻,有人在红颜镇闹事,看来就是你们了。”老道目光警惕。
杜梅笑了,“我做的是正经营生,在座的也都是平头百姓,有家有业的,谁会出来闹事呢?”
老道面色沉沉,“你不要妄想糊弄我……”话没说完,茶摊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茶客里有人颤声喊了一句,“虚、虚鬼来了!”
来的是群野蛮汉子,呼呼啦啦足有三四十号人,个个手持重器利刃,凶神恶煞地瞪着众人。
为首的手中拖了条铜锤,丈二的身材头上顶了跟独犄角,活脱脱一只直立的犀牛。
犀牛甩开手指,将一折书信飞掷了出去,信封飞散,正好躺在老道的面前,“是你们哪一个,给老子送的信?嗯?”
老道低头一看,雪白宣纸上写着几个朱砂大字,乍一眼还以为是血书。
“战书,明日正午三刻来杜梅茶馆,建议穿好寿衣——神机。”
犀牛又吼,“哪一个?站出来!!!”
茶客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梅树,老道周身一震,忽然意识到事情似乎偏离了轨迹。
犀牛啐了口浓痰,拖着铜锤逼近老道,“原来是你这老不死的,老子来了,你要怎样?”
小道早就吓得昏厥过去,老道独自面对这几十个彪形虚鬼,两条腿暗暗打颤,救助似的看向了杜梅。
杜梅抱起儿子一溜烟地跑了。
老道就跟被抽了脊梁骨似的,脚下一空,后脚跟撞上躺椅腿,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玉如心慢悠悠地翘着二郎腿,老道抓着躺椅扶手,恨不得往散架里摇晃,“喂!我说你!家中大难临头,你好歹是个男人,怎么就这么躺着?”
“不然呢——”玉如心拖了个懒音,懒得看那张大长脸,“我还躺个花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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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世间万苦皆因无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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