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出了大门,谢母才敢露出惴惴不安的神情来,“虽然是同族,但看起来是个不好相与的。”
祖宅被人强占,谢母心底也同样膈应难受。但是如今他们母亲儿俩一个身体上了年纪,身为女子不方便与汉子争吵,一个正逢孱弱,动手只能自损一千。怎么看都不是里头那个壮汉的对手。
但若是宅子不要回来,只怕列祖列宗都不会答应。
谢翎稳住心神,轻声道:“母亲不要慌乱,儿子会有办法的。”
谢母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翎道:“母亲先在马车上歇息片刻。”说罢,也不管谢母还想说什么,翻身上去,从锁在角落的褡裢里取了一个小荷包出来,顺手颠了颠,估摸出里头的铜钱数量,随即又揣了几个在怀中。
谢家的车马停在谢宅前头也有些时候了,一直未见箱子行礼被抬下马车,难免引得过路的乡邻人侧目。
谢翎下了马车,从过路人中择了个面善宽厚的,凑上去平和道:“劳烦长兄辛苦一次,这里是一百文,请帮晚辈延请里正过来。”
被他叫住的汉子脸上本来还带着防备,听到银钱后立刻灿然一笑,“这就去,这就去。”说罢,便小跑着往西边跑了。
谢母目睹了全程,看着汉子的背影忧心道:“他若只拿银子不办事呢?”
谢翎坦然一笑,“那就找下一个。”
因为谢翎出手大方,围观看热闹的乡邻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暗戳戳指着母子二人交头接耳道:“怎么看着这母子仿佛面善?”
另一个与其凑在一处的附耳过去说:“停在谢家门口,可不就是十二年前离开此处的谢家后生。”
另一人凑过来,“他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在京中做官吗?”
“看他这穿着打扮,与咱们无异,不像是十分体面的样子,该不会被罢官了吧?”
议论的人多了,周遭邻人便不再刻意压制声音。嗡嗡的讨论从四处传进母子二人耳中,谢翎倒是面上不显,谢母却脸色一僵。
但因儿子如今境遇,她却不好对乡邻解释什么,只能绷着脸故作听不见。谢翎并未将围观者的议论放在心上,只看着方才那个汉子离开的方向。
他如此坦荡,围观者们对自己的议论反倒有些不自信起来,“或许是回乡探亲呢?”
最早出声的人“切”了一声,不以为意道:“别的高官回乡探亲,定然高头大马声势浩大,比他们这寒酸阵仗可大的多。”
凑趣的想了想,不敢置信道:“还真是被罢官了?听说他在京中可是个大官呢?这得是犯了多大的罪,才叫天子贬黜回来了?”
谢母听到此,再也忍耐不住,张口就想反驳。
谢翎以眼神阻止母亲。
他不等母亲再说什么,上去冲着话最多的乡邻抱拳道,“劳烦兄长,我这里要看顾家慈不得脱身,请帮我请里正过来,小可自有重谢。”说罢,从怀中又取出一个荷包,不由分说塞进那汉子手里,“这里是一百文,辛苦兄长。”
乡邻怔楞,但听他言语动听,态度得体,而且出手大方,立刻惊喜道:“谢家后生稍候,我这就去。”
与他一道儿的乡邻看谢翎慷慨解难,不由有些眼热,凑上来主动跟谢翎套近乎:“你当真是谢家的后生?”
谢翎带笑点了点头,“是。”
“是考了举子,又在京中当大官的那个?”
谢翎顿了下,苦笑道:“是晚辈。”
乡邻还待再说些好话,正好,霸占了谢宅的汉子拎着镐出来,看到门前为了这么多人,脸色立时不满,冲着众人横声横气道:“都围在这里作甚!”
被打断的乡邻横了他一眼,“只许你占人家祖宅,不许我们看热闹了!”
与谢翎同族的汉子狠狠“呸”了一声,梗着脖子大声道:“这是我家宅院,祖上传下来的!谁占别人家了!”
谢翎半阖着双眼,斜睨着汉子。
汉子仰着脖子回视他,阴笑道:“你若是想要,立时拿出二百两银子来,我便当卖给你也成。”
谢翎便不再看他,负手而立,气势仍旧淡然。
汉子见他不为所动,狞笑着扛起镐走过来,“若是不舍得银子,便要硬抢咱们的,那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站的靠后的乡邻见他如此,又是一阵讨论,“这可不太好,谢家后生一回来就遇见这个恶霸了!”
也有不知内里的,好奇道:“这宅子当真不是他的?我怎么记得他也是谢家旁支来着?”
“怎么能是他的!”最早出声的一拍大腿,“谢家在这里安顿几十年了,他过来打过秋风倒是真的!”
后者还有再说,余光正瞄见远处,里正带着乌泱泱一帮人,往他们这边走。
谢翎视力只比周遭乡邻更好,听着人群议论,眼看里正越走越近,便拱从容不迫的正式行了个晚辈力,“小可谢翎,见过里正。”
里正四十出头,身高六尺有,余眉眼带着年长之人特有的稳重。他也是远远便看到谢翎。
一群人中,容貌俊美的谢翎甚是扎眼,如何朗傅粉,即使一身粗布也压不住的轩昂气势。
与粗野乡邻打惯了教导,乍然被这人以礼相待,里正有些受宠若惊,心底已然对谢翎生出好感,“谢贤侄。”
“晚辈离乡十几载,不料家中祖宅被占,请里正过来主持公道。”谢翎对里正恭敬道。里正还没说什么,汉子却顿时急了,瞪大眼睛强辩道:“谁能证明这是你家的!我还说这是空宅子,谁看上是谁的呢!”
此言一出,乡邻又开始议论纷纷。
“呸!睁着眼说瞎话。”
“好生不要脸,仗着跟谢家后生同族,竟然直接霸占人家祖宅!”
汉子不管其他,伸手朝着谢翎道:“你若执意说是你家的,倒是把地契拿来予我看看。”谢翎做出一副有恃无恐模样,逼视汉子道:“凭你也配?”
莫说地契一早在锦衣卫抄家时就被查没走了,即便他手里真有,他也不会现在就拿出来。看眼前这混人的架势,只消他一拿出来,肯定立刻就会强抢过去撕了。
里正的视线在谢翎和同族汉子身上来回扫着,见谢翎虽然气定神闲,但也没有立时拿出,便猜测谢翎压根没有地契,或者已经遗失,总之定然是拿不出来。
里正一时有些犹豫。
谢家后生虽然面上立得住,但看起穿着打扮,失势是摆明了的。而占了谢家祖宅的这个,听说家中女儿已经嫁了本县的知县为妾,眼下正是得意时。
这公道话,可不大好立时说出来啊...
里正没有出声,谢翎却朝着看热闹的乡邻朗声道:“诸位方才猜的不错,我如今确已被贬为白身。”他话音刚落,谢母脸色便是一白。
乡邻们互相使着眼色,“我早就说了,他怎么看也不是做大官的样子。”
谢翎说完一句,转身走向马车。众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中不约而同闪过好奇和期待之意。谢母虽然心中有了大概大概猜测,脸上却还是带着几分忐忑。
谢翎从堆积的包裹中找出亓宣帝对他定罪的圣旨,牢牢捏着手里,回身抬手举在半空。
众人的视线顺着他的手向上,有看的清的,也有看不出的。一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开始低头议论起来。站在最前头的里,却是立刻双膝跪地匍匐着颤声道:“拜见天子。”
乡邻们本都有些莫名不知所以,见里正如此,跟着也跪下来。
霸占了谢家祖宅的汉子见状,面色已经难看至极。他本想撑着气势继续吓唬谢翎,眼下处境倒变得尴尬起来。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谢翎不看众人,举着卷轴一字一顿道:“圣上将我定罪贬官之日,下旨诏曰,我名下所有祖产,皆收回官有,如今我已回荥阳,想必不久就会有官吏来查抄。”
直挺挺站着的汉子脸色大变,眼底闪过惊骇。
谢翎含笑回望他,“ 如果不怕被官家抄没拘押,尽可以一直住着。”
汉子脸色已经阴沉,但想到自家嫁给知县为妾的大女儿,心底顿时有了依仗,嘴里逞强道:“吓唬谁呢!”
谢翎勾唇浅笑:“若不信,堂伯只管安心住下就是。”
汉子脸色一白,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谢翎,额角缓缓沁出冷汗。
谢翎不看她,俯身搀起跪着的里正,温声道:“里正不必如此,若无官卒宣纸,大家不用跪。”
里正打着摆子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嘴里连声应和说:“是是是,贤侄说的是。”天老爷,这可是他第一次看见天子的谕旨!
一众乡邻见里正站起身,也跟着三三两两站了起来。再看谢翎,众人目光中都带上了些敬畏。毕竟他们与里正一样,也是第一次看见皇家谕旨。
虽然连内里是什么样都没看到。
乡邻们都起身后,被唬住的汉子终于回过神,瞪着谢翎还想再说什么,但只是开阖了下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谢翎看也不看他,眼神又转向里正:“我所犯之罪与诸位毫无关系,诸位不必忧虑会被牵连。且陛下下旨之前,也特意将我传到宫中,叮嘱我三年不得参与科举。有这一句,诸位可知何意?”
乡邻一头雾水,只有里正若有所思。
谢翎不疾不徐道:“诸位可知,一般获罪官员,被降罪时旨意上会写明,终身不得参与。但是圣上特意加了这么一句,是在变相告诉我,三年以后,我就可以继续入京考科举。”
“原来如此!”最初替谢翎跑腿的汉子一拍大腿,脸色一派狂喜,“天子对谢家后生寄予厚望,如此才特加了一条啊!”本来还云里雾里的乡邻们听到这话,皆是一副恍然大悟之色。
谢翎默默颔首,然后继续说:“我的天赋大家是知道的,中举轻而易举,只要再等三年即可。诸位以为谢某无翻身之日,却不知只要三年,我就可以再回京中!”
他的话刚落地,立时就有附和:“谢家这后生聪明得很,六七岁时就很有读书的天赋,再等三年,中举也是轻而易举啊。”
谢翎笑了一下,转向霸占自家祖宅的汉子幽幽道:“到时候,这祖宅你们怕是上赶着想还回来,我也得另外讨个说法了。”
里正见谢翎把场面铺的差不多,又看同族汉子面上已经露出害怕之色,便有心趁此说和几句。
毕竟,两边其实他都得罪不起。
谢翎一直在观察汉子的脸色,见已经敲打的差不多,里正也有说好话的意思,便知道是时候该给个台阶下了。
他抬手拦下要走过来的里正,爽朗道:“堂伯若是现在愿意还回来,一不用被官吏撵出去,二不用担罪名,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只当你们是在我与母亲不在的时候,替我们看顾宅邸,若是堂伯愿意接受,我还可付给你们辛苦费。”
汉子沉着脸看着谢翎,眉眼间闪过纠结。谢家祖宅不止宅院大,搬进来之前他找了人看过的。这里风水极好,住进来至少旺三代人。
果然,住进来没多久,他家小女儿就被知县看上了。若是轻易放弃,以后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宅子。
汉子一边思索,眼神一错不错的看着谢翎,还想找出时机,再狡辩些什么。
里正看着挺立在身侧的谢翎,心底的欣赏之意更重。
眼前的青年看起来似乎受了什么伤,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桃花眼里却一派坚韧之色,看起来并没有把自己的虚弱放在心上。而且说话间言辞犀利,有理有据,甚至没有太重的粗鄙之言,只是轻飘飘几句连敲代打,就把一直不讲理的汉子吓唬的浑身打颤。
看霸占谢家祖宅的汉子神情越来越畏缩,里正也知道再僵持下去,就是浪费大家的时间了。咳了一声后,他扬声冲着汉子道:“好了好了,本就是你们无理,如今谢家后生愿意给台阶,你们就尽快下来,别搞得大家都不好看。”
“是啊是啊,你们快搬出去,把宅子还给谢家后生吧!”
“快点搬吧,别到时候家里那些东西,都被官差查抄了!”
乡邻见状,也都跟着起哄。
同族汉子面上难堪,又瞪了谢翎一会儿,最终还是咬牙恶狠狠道:“好,给我半日,我把这里搬干净。”
“堂伯痛快!”谢翎一合掌,立时从怀中取出三个荷包:“这里是三百文,若是搬完之后能捎带着仔细收拾,晚辈另有重谢!”
汉子接过银子,粗声粗气道:“这可是你说的!”
谢翎朗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诸位乡邻皆是见证。”
汉子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往谢宅大门走去。
他走后,谢母含着泪走到谢翎跟前,“辛苦我儿。”
谢翎拉着母亲的手摇了摇头,“母亲不必放在心上。”
热闹一完,乡邻们虽然眼热谢翎手里的银钱,却也知道不能再围着,便都各自散了。等人走的差不多,里正含笑凑上来说:“还有半日,想来你们母子也不能在这里空等,贤侄不若去我家中坐坐?”
谢母看向谢翎,示意他拿主意。
谢翎一眼看出里正想结交自己,于是顺坡下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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