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秦良走进书房，对着正在看书的霍擎州恭敬道：“殿下，陛下把谢大人传进宫了。”

“知道了。”霍擎州脸色十分冷漠。

谢翎从诏狱被转入刑部牢房的事儿，早朝后有人告诉他了。河工银子的事儿，父子二人也都说开，父皇这个时候把人传进宫，想必也不是问罪，恐怕多半是安抚。

毕竟谢翎是无辜受牵连。

想到老头子多半还会对着谢翎再骂自己几句，霍擎州黑眸中极快划过一抹不屑。

秦良没看出主子露出诧异之色，心念一转，约莫有了猜测。

只是他很好奇，这次的风波最终会如何落幕，“殿下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置谢大人？”

霍擎州悠然翻了一页书，长腿交叠架在书桌上，浑身的匪气没了约束，越发肆无忌惮扎眼起来，“ 父皇求全责备，即便此事不是谢翎的过错，也不太可能让他继续任首辅之职。”

“那或许...”秦良刚起了个头，余光瞥到插话后主子脸色瞬间微妙，便立刻识相的闭上嘴。

霍擎州哼了一声，继续补充说：“但看在黄琮弼的面子上，也不会真的治他谢翎什么罪名。为堵朝中众臣的嘴，想必会大概率会把他贬成白身。”

这倒十分符合陛下的性情，只怕是谢首辅不会甘心，毕竟是多年心血...秦良心里暗想。

刚刚坐上首辅之位不足半年，便遇上殿下筹谋的大事，也是不幸。

秦良感慨完，抬眼观察了一番主子的脸色，试探着建议说：“若是谢大人当真回去，殿下要不要去送送？”

霍擎州撩起眼皮，眸中闪过兴味，仿佛对秦良会提出这个问题的缘故十分新奇：“孤为何要去？”

“这...”秦良欲言又止，“谢首辅毕竟，与殿下同窗...殿下若不去，朝中诸臣会觉得，殿下薄情寡义...”

纨绔，不恤民情，目中无人，他们家主子身上的罪名已经挂的够多了。只是露个面全了君臣情谊的事儿，秦良觉得实在没必要避着不见。

但还不等他再劝，便见主子缓缓勾起唇角轻嗤道：“孤本来就是如此。”

“殿下！”秦良急的变了脸色。

霍擎州甩下手里的书卷，懒洋洋道：“大哥去世之后，这些话他们翻来覆去重复说，孤早就听倦了，由得他们说便是。”

秦良情急，既想宽慰主子，又不知该如何说起，不大一会儿，自个儿就把自个儿的脸憋成了猪肝色。

霍擎州斜了他一眼，随手捡了根羊毫笔朝他砸过来，“慌什么！说的又不是你！”

秦良舒了口气，脸上挂起憨笑，“属下是担忧殿下，众口铄金”

“离开北境久了，你如今也学的文绉绉的了？”霍擎州眉宇间闪过一抹锐利，“且他们说什么，孤从未放在心上。若是能早日替大哥报了仇，这位子谁看上谁夺了去就是。”

“殿下！”秦良急的变了声调。

霍擎州淡淡瞥了他一眼，“孤是说以后。”还不待秦良说什么，他忽地转了话锋，“送到北境的银子，可安排妥了？”

“是！”秦良脸色一肃，压下了方才的话头，“已经安排了得力人手护送，大约半月左右便能送到。”

“嗯。”霍擎州微微颔首，“银子务必万无一失！”不然枉费他虎口夺食，既得罪了老头子，还搭上了个谢翎。谢翎虽然一时碍事，但庶务上从不用他担忧，也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用之人。

霍擎州唯一遗憾之事，总览三十万两黄金，被他派去江南的官商，不是谢翎过了眼的人。

“是。”秦良同时也想到三十万两黄金，以及亓宣帝对主子的要求，犹豫了几息后道：“殿下应了陛下，两个月之后全部补上，可银子一旦送到北境...”

就绝对不可能再回来。

边境的兵器耗损是个无底洞，多少银子也填不满的。即使再砸下三十万两黄金，也不过刚刚够给二十万北境守军，换一副上好的铁甲而已。更别说殿下还筹谋等银子到了之后，便让北境守军与鞑靼人开战。

“孤知道。”霍擎州若无其事道。两个月，足够北境跟鞑靼人打一场胜仗，把他们暂时占据的村落夺回来！

有了一场大胜，朝廷上下的悠悠之口也能被堵上。到时即使南边的银子有差错，想来他父皇也不会太过恼怒。

霍擎州眼底涌起一抹阴鸷。

鞑靼人，实在是北境放肆太久了！

见主子混不在意，秦良一时语塞。

他总觉得主子这次把事情想的太过简单。毕竟事关河工，银子若是交不回来，陛下到时必然不止大发雷霆那般简单。

没了谢首辅在前头扛着，秦良自觉自家主子必不能像此番这般轻松躲过。

纠结了半晌，秦良还是决定开口劝一劝：“南方的银子，主子是否再派人去照看着点...”

“若是谢翎离京...”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秦良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霍擎州看了他一眼，淡漠道：“你代孤送些银子予他。”

“啊？”秦良一时没跟上，反应稍显迟缓。

“同窗情谊。”霍擎州意有所指道。

谢家在谢翎入诏狱当日便被抄没，恐怕除了些散碎铜钱，谢母手中也没有多少银子可用。谢翎要离京，顾马车搬家，再加上一道儿艰难，手里总得有些银子才行。

秦良以为主子岔开话题，只是不想听河工银子之事，便无奈闷头道。“是。”

-------------------------------------

子时二刻，拉着谢翎的马车过了角门，从皇宫出来。与他一道儿的，还有一位太医。拉车的马儿走的很慢，马蹄哒哒，车只是轻轻晃动，倒是不算颠簸。

迟滞的疼痛终于返上来，谢翎忍耐不住，狠狠咬紧了手臂。随行的太医目露不忍，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又替他将止血的棉布裹得更紧了。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谢翎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看去，才发现此地并非诏狱，而是刑部官署的南门。

太医先一步下车，之后上来两个狱卒，对谢翎道了声“得罪”，然后合力把他小心翼翼抬下马车，一路送进了一间事先打扫干净的牢房中。

虽然二人一件极力稳住动作，但谢翎毕竟浑身是伤，圃一挪动，便感觉伤口又传来强烈的撕裂感。被放下后，他只能强忍着疼痛，嘶哑着声音勉强道谢：“有劳二位。”

抬着他的狱卒一板一眼道，“小人职责所在，大人不必客气。”

二人走后，太医给谢翎又把了一次脉。

他对满头冷汗谢翎说：“明日起，这里的狱卒会一日三次，把熬好的药按时送来。大人切莫讳疾忌医，有任何不适，定要让他们第一时间转告我。”

“我记下了。”谢翎感激道：“劳您夜半还要来此脏污之地，晚辈实实汗颜。”

太医笑着摆手，“我与大人总归是同僚，言重了。”面上的客气尽到了，太医没有再废话，爽快的跟谢翎告辞。

他走后，谢翎挂着笑立刻消失，神情彻底委顿阴暗下来。

霍擎州费力把他从首辅的位置上拽下来，准备把谁推上去呢？如果他没猜错的，可以跟他合作的，只有兼任太子太保的工部尚书崔宿之。

可崔宿之老谋深算，若是他坐稳首辅之位，即便三年后陛下想重新提携，恐怕崔宿之也会百般阻挠。而且三年时间太长，变数太多了，谁也不能保证，三年之后朝中格局还和现在一样。他必须找到可靠途径，时时知道朝中动向才成。

...

谢翎长长舒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痛感断断续续传来，一时定然是睡不着的。

恰好牢房内的炭火很足，足够谢他陷于另一场回忆中，将数年辛酸一一历数。

谢家是一个已经没落的官宦之家，若按照当今拟定的世家谱系来算，谢家堪堪只能挤进末流寒门之列，还是吊在最尾端的那一种。

谢翎自幼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靠着早慧天资和勤奋好学，他在总角之龄便闻名乡里。虽然乡邻对他的聪慧交口赞赏，但谢翎也没生出半分轻狂心思，数年笔耕不辍的苦读，撑起家中门楣，没有堕落祖上世代相传的书香门风。

十二岁，母亲耗尽家中财帛，迂回托了几道门路，将他记录在户籍上的年岁改大了两岁，使得他有资格去参加国子监的考试。

同年九月，谢翎顺利通过初级考核，以榜首成绩获得国子监学子中的廪生资格。之后又是四年孜孜不倦的苦读。十六岁，谢翎读完国子监藏书阁中所有经卷。

经过四轮考核后，祭酒认定谢翎已经顺利完成规定课业，亲笔写了一封结业证明和一封推举书信交给谢翎。谢翎便怀揣着两封书信离开国子监，正式成了朝廷末等官员的候补人之一。

在家中足足等了大半年后，谢翎终于等来了五经博士的差事有空缺。但是，等着这一空缺，并不止他一人。

但官场门槛不同与旁的，家中也再无可以依托的门路。

谢翎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

他先费尽心思打听到祭酒的喜好，随后将在国子监读书时艰难积下的银钱全部拿出，买到了一年只出几块的上好徽墨，厚着脸皮请祭酒帮忙。

祭酒看在这份大礼的面子上，代他向自己的老师、已故太傅的同门师弟毛遂自荐。

当时的细枝末节已经不太清晰，谢翎只记得，即便拜见了师傅的同门师弟，也还是经历了好一番考教，才击败许多比自己大上许多的举子，成了朝中唯一一个，不足弱冠之龄便被授于正八品翰林院五经博士之职的官员。

若按照实际年龄算，其实谢翎这时其实尚算学龄中。虽则为官，但面色到底看着稚嫩。母亲怕他不懂为官之道，便写信给他的舅父，请舅父想办法为他另择良师教导。

也算天道酬勤的回报，当时正好家中旁支里一位在江宁府做官的叔父，辗转听说他的情形，对他颇为欣赏。

谢翎便趁着年节时前去拜见这位叔父。

叔父见过他之后，当场考教了几个治世经书的问题，随即爱才之心大起，亲自登门委托好友，请好友一定要亲笔写举荐信，让谢翎得以有机会登门拜见大儒黄琮弼。

介于成年和少年之间的谢翎，揣着又一封推举信，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感激与忐忑，跟着侍从进了黄琮弼的书房门。

可是让他进门，并不代表黄琮弼就会被收入门下他。

黄琮弼作为当世博学大儒，比国子监祭酒更加严格，见到谢翎后没说旁的，先对他进行了数轮对答考教。

算起来，前后耗时大约有三月之久，他才将谢翎认作正式门生。

那一年是景和二十四年，距今已过六载。

也是从那年春闱后，黄琮弼被封为武英殿首辅大学士，兼任太子太傅，成了霍擎州的师傅之一。

也是那时起，谢翎与霍擎州“勉强”成了同窗。之后，谢翎便一步步从朝廷命官，“自甘堕落”，成了一心只为霍擎州谋划的幕僚。

...

火盆里的碳火突然爆了个响，思绪被迫中断，谢翎的眼神晃了一下，神情中满是苦涩。

如果当时他没有跟师傅一起进东宫，没有霍擎州成为“同窗”，就好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