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外忧内患

梦里沈覃舟无处可栖只能在冰冷的水里沉浮,忽然她痛不欲生被架在烈火上烘烤,转瞬又置身在一个四向漏风的破屋里,断壁残垣上满是五色毒蛇。

她下意识想逃,可脚底却像生了根纹丝不动,任凭心底如何焦灼嘶叫,也发不出一点声响,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些毒蛇沿着自己双腿蜿蜒而上,汗毛直竖。

不要!

全身都在尖叫,直到终于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恍忽中是一只微凉的手攥住她,抚摸过滚烫欲裂的额,落下一点清凉。

她清清楚楚知道那是谁,却又记不起,更说不出他的名字,于是舌尖几个字停在喉间,苦涩难忍。

好累。

好痛。

迷迷糊糊有什么东西在撬开唇齿,温热的苦味漫入口腔,苦得她又想哭了,事实上沈覃舟能感觉到眼尾划过冰凉的湿润。

......周藴,好苦。

我不要。

下一瞬,有人死死咬上她的唇,那手上力度几恨不能掐死她,沈覃舟下意识扭头想拒绝,可那人显然不愿再顺她的意,于是磕碰间口里又多了股恶心的腥气。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次沈覃舟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再睁眼时,痛感蔓延四肢百骸,她的思绪仍沉浸在混沌中,可泪已不受控湿了枕巾,真真正正身心俱疲。

屋里没有人,这处不是浮胧阁,也不是她的公主府,沈覃舟静默望着那素白帐顶,一缕光线昏暗透在帐上。

回想城楼上后颈的剧痛和随之的眼前一黑,她在心底冷笑连连,原来连丹蔻都是他安插在身边的暗棋。

回想这些年自己身边到底有多少人被他收买,又或者本就是他的,沈覃舟已再没精气神儿去细想了,何况如今知道这些也没意义了。

床帏内传出女人细碎的呜咽,床帏外的身影搁下药碗,悄然退出屋内。

而今上京城里最热议的莫过于谢氏上位还有就是那了无音讯的昭荣长公主,有人说她是香消玉殒了,有人说她看破红尘做了姑子,还有人说她逃出了上京嫁人生子......总之目前还未传出前朝公主被困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苟延残喘的流言。

夺城之变后沈魏皇族还未彻底离场,谢氏便迫不及待粉墨登场了,虽说那日皇宫内外流了不少的血与泪,但江山依旧如故,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随着五千名太监宫女的死,几场大雨即可冲刷干净。

从谋反逆贼到开国功臣只差块传国玉玺,所谓斩草要除根,春风吹又生,从江山倾覆那刻起,沈氏皇族便无活路了,到今天不过三日就已差不多屠了干净。

不同于外面的风声鹤唳,从前便门庭若市的谢府,愈发呈一片欣欣向荣之象,谢勋夫妇早早搬进了皇宫,如今整座府邸便只有闻渊阁夜里还亮着烛火。

推翻沈魏政权仅仅只是开了个头,各地百姓、官员都需要安抚镇压,论功行赏还是流放砍头各中种种都有说头,屋里烛火点了又点,谢徽止才停笔揉了揉眉心,唤人:“让王珏过来。”

实际上这些日子,谢徽止只交代了他一件事,故人早早便在门外候着了:“郎君,公主醒了,只是一直在追问魏嘉帝的下场。”

折子上墨迹晾干,谢徽止慢慢合起,淡声提醒:“她已不是公主了。”

王珏猛然抬首,最后还是默默点头,不再说话。

墨绿细花底的折子抵住颌沿,他状似不经意问:“她醒来可有用膳?”

王珏摇头,沈覃舟虽生在豫州,长在豫州,但自先帝登基,她所有的尊贵、荣华和骄傲,乃至拥有的一切都源于她是沈家人,先帝的长女,理所当然的魏长公主。即使沈魏不过五年,可她确确实实享受了五年尊荣,如果不是谢氏,也许她会顺理成章在长公主的尊位上寿终正寝。

然而一夕之间全都没了。

她的亲族和丈夫全死了,就死在她的眼皮底下,就当着她的面。

午夜梦回,沈家人流的血能活活把她淹死,况且谋反的还是谢家。

“随便她,饿死也省事!”谢徽止斟茶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不耐烦道,“你把这份名单送去宫去。”

王珏接过那封折子,大概也猜到,这是轮到旁系了,他等了片刻,见郎君自顾自翻着卷书,便要悄声退去。

孰料谢徽止眉尾忽压下来,长睫掩住眸色:“......她还哭吗?”

王珏好一会儿才领悟过来,还以为郎君真像面上表现得那般不在乎,如实道:“苏嬷嬷说她一直想出去。”

谢徽止眉宇更深了些,索性将书丢在桌上:“明日请张院判去看看,这段时间也别让他回宫了。”

王珏心照不宣点了点头,又记起白日一遭事:“对了,郎君,夫人今日派人来问你打算何时进宫,说是东宫已经收拾妥当了。”

他半坐在榻上掀开眼帘:“闻渊阁很好,我已经住惯了,东西搬来搬去也麻烦,就先这样罢。”

前朝覆灭的突然,姑且不论皇城外那些尚未收敛干净的尸身,即便内侍宫娥翻来覆去地洒扫熏香,轻浮迤逦的皇宫仍时刻飘荡着似有若无的腥气。

太和殿上新皇已一连斩了好几个史官,据说都是拒绝篡改国史的。

俯仰无愧,清白来去,用身前事成全身后名,结局听着唏嘘,可这些人算是难得的气节了。

听说新皇已拟定新的国号——燕,谢燕,寓意含义巴拉巴拉一大堆,总之是个比沈魏那个短命王朝好上千百倍的国号。

张院判在药材堆里泡了大半辈子,对太医院外的争斗不感兴趣,只是他已经习惯了沈魏,如今骤然要换,大抵还有些无所适从,但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自然也只有强迫自己主动适应的份儿。

夜里少师身边的王珏难得来一趟太医院,指名道姓要他出宫诊病,这宫里谁人不知前朝犹在时他是长公主常使唤的人,此番出宫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毕竟前朝皇族不还剩一个昭荣不知死活么。

说去诊病,出宫马车走的却不是谢府的方向,路上还换了好几回,最后穿过大半个上京城停在京郊一处阔大别院。

马车刚停住王珏的声音便传进来了:“院判请下车。”

张院判好不容易颤巍巍下来,立在院门外眉头紧皱:“这是?”

“院判进去就知道了。”王珏自顾自大步流星往里走。

于是他只好噤声垂首,提起衣摆跨过门槛,沿着细碎的石子道加紧步伐,冬风肃杀,荼蘼花架上挂着白色的小灯笼,面生的婢女将碎掉的青瓷清出屋。

屋里烧着地龙,尤其燥热,窗户被锁住只能推开一条巴掌宽的缝隙,冷意夹杂着城里腥气拂面而来,放眼望去重兵把守插翅难飞。

再见沈覃舟,张青无疑是惊愕的,比起记忆中恣意骄傲,玩世不恭的长公主,短短数日她更像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殿下万福。”张院判忙不迭放下手中药箱,郑重行了一个大礼。

沈覃舟倚窗望景,身形一动不动,见房门打开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怎么会是你?”她面容憔悴,冷漠得像一块冰淬着无尽怨恨。

“王侍卫去太医院让我来诊病。”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多说了句,“殿下还请保重凤体。”

沈覃舟侧过身子也不看他:“谢家这些天做什么了?”

张院判心下凄凉,到底不敢多言,只好望向一旁的王珏。

沈覃舟得不到回答,缓缓闭上眼,抿着唇,声线微微颤抖,又问:“这世上还有我的亲人吗?”

哪里还会有呢?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两个尚且心知肚明,百年士族出身的谢氏又岂会心慈手软。

历朝历代皇后的居所都是长秋宫,独沈魏那一朝的皇后住进了坤宁宫,王弗霖不愿意触景生情,因此搬进了长秋宫,只待谢勋登基大典过后,她就是名正言顺母仪天下的皇后了,世事难料,说来上一任执凤印的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长秋宫内王弗霖的脸色并不太好,她想要谢徽止交出昭荣,却从未料到他会拒绝,毕竟沈魏亡国前,长公主沈覃舟逼死皇后的事众所皆知,况且那日她还亲口承认了。

没错,在谢氏族人欢天喜地等着加官进爵、论功行赏之际,只有谢徽妍的生母谢王氏在为长女的死感到悲痛万分。

她秀眉紧蹙,看着自己如今唯一的独子,难得失态:“徽止,她是你嫡亲的长姊,沈覃舟自己都承认害死了她,你不思替你长姊报仇?竟还反过来包庇那个女人!”

谢徽止抚了抚衣袖,手中檀香扇一开一合:“母亲,那日甘草亲眼所见是长姊自己一心求死。”

痛失爱女的母亲自不会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她情绪激动,不假思索道:“有何区别?那碗药是不是她带进坤宁宫的?若不是她在徽妍面前提起那个人,你长姊好端端岂会服毒?”

谢徽止仿恍若未闻,反倒提起另一桩往事:“说来我与张迁之也算故交,他怎样的为人,我也清楚,断不是那等为了风花雪月便寻死觅活的性子。”

王弗霖神色不虞:“你什么意思?”

他轻叹息,无视王弗霖稍纵即逝的难堪,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意思,就是听母亲提到长姊是因知晓张迁之死讯才想不开,便刚好有些好奇他的死因,如若查清也算给九泉之下的长姊一个交代。”

王弗霖不可置信望着眼前这个沉稳成熟,如玉似珏的男子,心头生出的是说不出的痛惜和无奈:“且不论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为了一个有夫之妇,你不惜悖逆你父亲的意思,这样做值吗?”

“母亲,她已经没有丈夫了。”谢徽止微笑如春风和煦,眼里却是漆黑冰冷。

“荒唐!”王弗霖大骇,失手将手边常用的天青玉盏拂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玉盏本是一对,是她从琅琊带来的陪嫁,当年谢徽妍执意要舍去姓氏随张迁之云游时碎了一只,如今这番情形又碎一只,怎不让她如鲠在喉心绪难平。

“儿子知道母亲畏寒,这是特意命人猎了极北的黑狐做裘,想来母亲该是喜欢的。”谢徽止平静地望着她缓缓起身,目露惋惜瞧着地上碎瓷,“只是这盏是母亲的心爱物,如今碎了倒是可惜,改日我定寻只一模一样的送于母亲。”

王弗霖沉默无言,只觉眼前人分外陌生。

出长秋宫时天已日暮,红墙绿瓦上几点猩红,想是宫人一时疲懒疏忽,御街上谢徽止难得未坐轿,慢悠悠沿街而行,于是轿夫也只好抬着石青空轿在后头远远跟着。

亲历屠杀后,来往宫人再不敢上前问候,只远远行礼,便低头匆匆而去。

夜里谢徽止难得没回闻渊阁,反遵自己的心意去了京郊。

月色朦胧照过窗轩,苏嬷嬷说她白日又哭过一场,饭菜用了安神的药,故而难得睡熟,谢徽止坐在床边肆无忌惮看她,也许在做梦,这觉睡得熟却不安稳,瘦弱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半边身子刚好背对着他,小小一团在锦被里,遮住玉色肌肤。

无人知晓的角落,谢徽止噙着温润笑意,眉眼间尽是怡然和惬意,他凝神望了好半晌,只觉再不厌弃知了。

何必要忍让?何必要放手?何必要心不甘情不愿地守着?

本就是她先招惹自己的,酒一旦喝了就没有再停的一日,情也一样,好不容易遇上合心意的,就该牢牢抓在手里,慢慢打磨,水滴石穿,他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总会等到她低头的那日,他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耐心。

“好好守着,莫让她有机会伤了自己。”谢徽止起身推开房门,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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