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季诺给出的答案,伍子昭似有意外,又好像不太意外。
他在洛水入门之时便探查过,知道她在凡间确曾有过一个富户之女的身份,父母生前曾给她订了一门亲事,后便不了了之。
她还早就信誓旦旦地说过,说她对“季哥哥”青眼有加,直言那位是她要勾引的正道少侠。
他当时没有在意,以为前者不过是她身份布置的一部分,后者不过是她玩笑之谈,甚至没有将这两件联系起来。
可前几日与她一番交谈后,他越想越不对劲:他这小师妹的身份位置、言行举止便着实疑点重重。
若说她同那边毫无关系,她这身上的用香、持有的信物、“恰好”送到的解药却是真的;
可若说她真同那边有关系,她那对月晦日子的“迟钝”便是最大的破绽。
且如今季诺也坦然承认两人在凡间的关系,还在同他解释两人情同兄妹,其实早已退婚云云。
尽管心中早已有数,伍子昭还是恨得咬紧了后槽牙。
他努力压抑心中本能的不快,飞快地将重重矛盾疑点又过了一遍,片刻后又问季诺:“自你出关之后,可还见过我那小师妹?”
季诺怔住:“倒是不曾。”
他以为伍子昭介意两人从前订婚之事,不得不解释:“自上天玄之后,我怕耽误了她,便想办法同她退了婚。这出关之后,我怕两人相见尴尬,亦未有第一时间去寻她。”
季诺说到此处不由沉默,很快露出羞愧之色:“却是我着相了。说是情同兄妹,如此不闻不见,却是连陌生人都不如。”
他兀自反省,却未曾注意伍子昭面色变换不定。
“没见过”——那便还有一种可能,即她这认识季诺的身份亦是编的,说不定两人根本不认识,不过是她恰巧同人家那未婚妻长得相似,又顶了那人的身份。要验证起来倒也简单,只需再将洛水带到季诺面前一试便知……
恰此时凤鸣儿正好练完一轮,习惯性地望向季诺这边,等她这师兄指点,结果望见两人木雕似地相对而坐,不禁奇怪。
她没管满场找火盆香炉的青俊,走到二人面前:“怎么了?”
季诺率先反应过来:“没什么,不过是同伍师兄聊了会儿。”
凤鸣儿不语,眼神却明显在问,他们聊的什么以至于反应这般奇怪。
季诺望见她清凌凌的眼神,平日那熟稔的客套之语就有些说不出口。近日相处下来,他很是清楚这位师妹很不耐这些。
他不晓得如何开口,伍子昭却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似是抱怨一般叹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小师妹。她这年节回来不愿见我不说,传讯也不回了。我还想同她好好说说,她平日挂在嘴上的同乡季师兄都出关了呢。”
凤鸣儿沉默片刻,方道:“师妹回来之后,身子和心情似皆有些不太好——我亦同她去过两次信,说季师兄已出关,可她都不曾回复,亦未有来闻天的意思……想来应当不是特地避着师兄。”
她说话时也未注意,竟是一改少言说了许多,眉宇间的失落之色显而易见。
一旁两人俱看在眼中,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由是三人不约而同沉默下去。待得青俊吃得满嘴香灰、喷着烟嗝过来,纳罕今日怎的一个招呼它的人也没有。
它只觉莫名其妙,不安地甩甩小短尾:“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三人极有默契地转了话题,纷纷道今日已有些晚了。
青俊狐疑抬头瞧了眼大亮的天,上次练剑它到了时辰走人,这几人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如今下午半场刚过,怎么就有些晚了?
季诺道:“是伍师兄,他今日主要过来‘刺探敌情’,见我们一切都好,实在无可下手,便想趁早打道回府,少做些无用功。”
凤鸣儿听了不由皱眉看了他一眼。
季诺摸了摸鼻子,明白这话其实不太像他平日的风格。
伍子昭朝两人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季师弟说得对,今日愚兄差不多也该收工了,若我明日好些了便来,不然便需等上两日,只盼二位进步莫要太快,免得我望尘不及,赶也赶不上。”
凤鸣儿由是又看了季诺一眼,后者咳嗽一声,道:“近朱者赤,近朱者赤,我只是同伍师兄多聊了两句而已。”言下之意,错全在对方。
伍子昭闻言笑了起来,眉间郁色尽散,真心实意朝季诺二人行了礼,道是这两日确实还有旁的事情,许诺待处理完毕便一同好好修炼。
然伍子昭没想到的是,这需要他“处理之人”,这么快就自己送上了门来。
不,他其实早有预料,不然也不会撑着颇为糟糕的状态去了趟闻天峰,说是去刺探情报,未尝不是想要先避一避,因为他确实还没想清楚,若真得了答案到底该如何处理此人。
那个从上次见面起就消失无踪之人,就这样突然、又不太突然地出现在了他的门口,耷拉着脑袋,抱着膝盖,紧紧缩成一团,像一只在外头野了许久、终于发现自己无家可归的猫儿。
不过一点动静,就惊得她猝然抬眼,露出一张苍白的、湿漉漉的脸。
目光对上的刹那,伍子昭脑中白了一瞬。
原先想好责问、盘算尽数忘了,待得回过神来,那只野猫已经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而他很自然地便抱紧了她,半分也不觉得挠在脸上的尖牙利齿有何不适。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唇角刚刚牵起,早前梦魇中的声音亦于心底恍惚响起:
(“当真同你娘一模一样。”)
伍子昭骤然清醒,松开了搂紧的手。
怀中人立刻抬起脸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眼角还挂着泪。
他强忍着将她搂回去的冲动,抓着她的胳臂坚决往外推了推,口中假作惊讶:“小师妹为何突然过来了?”
洛水狠狠掐他胳臂:“你居然躲着我!”
伍子昭正色:“小师妹何出此言?这腿长在我身上,总得去该去的地方,不能没朝着你走,就说它躲着你啊。”
洛水噎住。
伍子昭又道:“倒是我这洞府没长脚,小师妹居然知道来守着它,当真是聪明极了。”
洛水原还心下哀戚,被他两句一激,气得直想咬人,顿时精神了。
“你还讽我!”她恨恨瞪他,“你日日跑去闻天,还说我不来寻你。我就问你,我传与你的信,为何半点回音也无?”
伍子昭何尝听不出她避重就轻,却也懒得同她分辩:“你又不是不知我要去争剑,总得抓紧修炼——若是同某些人般,回山不过五日,就打满了三天的鱼又晒足了两天的网,那还是早早放弃的好。”
洛水被他说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不由移开眼去。
伍子昭见她这心虚模样,胸口又开始发闷,话到了嘴边亦变得愈发尖酸怪气:“敢问小师妹这几日往何处去,又为何而来啊?”
洛水虽早有准备,但被他这盯得也实在是气短。
“我……就是有些修炼上的问题,便去了后山同青言前辈讨教。这你也是知道的。”
“哦。”伍子昭点头,“可我怎么瞧见掌门师伯也指点于你?倒是对你青眼有加哇。”
洛水面色愈僵:“不过是巧遇罢了,顺口聊上几句,指点一下,岂非再正常不过?掌门师伯为人亲切,天玄内外都是知道的。”
——是正常。
伍子昭心想,可她却不知道,她这回答一点也不正常。
若当真是被他误会,以她的脾气只会骂他胡说八道什么,再骂他心思龌龊,看谁都龌龊,而不是同他解释。
“原来如此。”伍子昭也不拆穿,“说到这个,我记得你原先总爱同闻天峰的凤师妹一道切磋修炼,她这几日已开始勤修剑意,亦说是要争剑,邀我一同。若你有意,不如也来……”
“不用了,”洛水摇头,“我境界不到,强练反而不好。”
她本意是编个理由,按着那鬼的说法避开气运之子,当然,如今躲着凤鸣儿那杀千刀的师父也是理所应当。
可话刚出口,就看到伍子昭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再想到他这几日不见人影皆是往闻天峰去同凤鸣儿练剑,一颗心又开始发皱发酸——主殿的弟子还说他今早出入如常,想来那潮褪的折磨于他根本无关痛痒。倒是她,这一圈下来各种碰壁、各种担惊受怕,还被那鬼挤兑,又是为了谁?
种种情绪发酵上来,洛水克制不住眼眶胀涩。
可她在此人面前从来不肯认输认怂,牙根一咬,那点酸意便酿成了浅薄的尖刻话。
“怎么?”洛水冷笑,“你不是向来嫌我修为差么?如今这假惺惺的邀请我又是作甚?”
伍子昭闻言神色古怪起来。
“什么假惺惺?”他解释道,“今早凤师妹还提起了你,我瞧她挺想你的,一直惦记着你在山下受的伤。”
想到凤鸣儿山下的照顾,洛水心下不由一软,可再想到这是伍子昭给对方说好话,愈发难受。
“如此说来,倒是我不懂事了?”她反问,“可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我修为不够,你们切磋实在不必勉强带上我。不然你们如此客气,反倒是拿我当外人。”
伍子昭越听越是头疼,还有点不敢置信的快活。
他如何听不出这平日滑不溜手的小狐狸根本就是打翻了醋坛子?
方才心头的决意冷静、酸涩不快瞬间抛诸脑后,眼见面前人扭身要走,他赶紧一把拉住箍紧了,好声好气地哄她。
“什么你们我们?我同你才是‘我们’,你这般把我往外推,才是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我和你那位凤师妹算得上什么‘我们’?人家可有自己的季诺季师兄,你莫要乱说。”
他说到这里不自然地咳了下,故作轻松道:“哦,就是你之前看上的那个什么‘正道少侠’,我们这几日也一起练剑——人家才是师兄妹,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伍子昭说完就后悔了,眼下好不容易抓到她一点心意,提那些旁人外人做什么?
她真认识季诺又怎么样?关于她谎报身份之事,他也不是没猜到。
如今她确有把柄在他手里,说不好便可讨点好处……咳。
伍子昭晃过神来,心里发痒,低头就想亲她,然双臂稍收,就觉出她僵硬得厉害。
可他还没开始恐吓她,什么都没说啊?
伍子昭疑惑。
正当他打算问些什么的时候,她忽先开了口,声音极轻。
“你说……季哥哥出关了?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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