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直白

闻朝第三次端起茶水,又一口未抿放回了远处。

所幸今日并非正式收徒,他向来不喜欢人多礼繁,因此与他一同等候在殿中的除了两个往年刚入门不久的弟子之外,便只有端茶侍水的符人。

若照他平日的习惯,这几个新进的弟子的弟子也是不该有的。按理来说,洛水应当同今次过了内门选拔的弟子一同走一趟仪式,再拜入他门下才是。但是洛水的情况特殊,既没有参加内门选拔,更谈不上因为天资出众破格入门一说。

如此一来,再要让她同新晋的弟子一起拜入,容易让其他弟子心生不满,无论对洛水还是对新弟子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闻朝虽然不愿多理俗务,多交由手下得力弟子打点,亦不如他那师兄灵虚一般人情通透,但于收徒这样的大事上,还是愿意亲力亲为,不独是对洛水如此。

不,已经是十分特殊了……

就在闻朝第四次将手伸向茶水的时候,殿外终于传来了动静。他立即收回了手,目光投向了大殿入口。

只见身量高挑的青年走在前面,眉眼沉稳,笑容温和,虽然个头比身后的少女高上不少,但稳稳地控制住了步子,非常细心地照顾到了身后人行进的速度,没有将她直接甩脱。

闻朝见了心中暗暗点头。伍子昭办事向来妥帖,两人关系亦师亦友,后者同季诺一般,是他在天玄为数不多的朋友。两人目光对上,伍子昭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便朝边上退了一步,显出了身后少女的模样:

只见来人一袭玄黑,明明是祭剑峰上再寻常不过的弟子服饰,却不知是否因为这衣袍深黑的缘故,衬得她一张面庞素白似雪,在殿中明珠映照之下,肤色晶莹细致,竟有了如月般皎皎生辉之感。

——这身衣服颜色不好。

闻朝第一反应便是这个。他知洛水貌美,却未曾想过,她穿黑时的容色已不是寻常“貌美”两字可以形容,简直可以说是“妖异”了。

不是那种邪气盎然的妖异——闻朝想起了自己给洛水写信时,差不多踏遍了整个天玄给她寻花看草。有那么一个晚上,月色隐没,他沿着深黑的溪水一路上溯,直到溪流将尽,隐没于山石之中,也没有见到什么值得一写之事。

就在他打算回去的时候,不妨云破月出,一缕月光恰巧落在他面前的山石之上,映出了一株自漆黑石缝中生出的兰花——莹润的花瓣,素白的雪冠,像是水中将放未放的花苞,又像是于暗夜中悄然绽放的月光。

明明不染一丝邪气,却因为墨、白二色的对比,妖异得惊人,全然不似此界应有之物——就像是此刻的洛水一般……

洛水跟着伍子昭进了殿中就感觉空气寒凉,下意识地就放轻了呼吸,先前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没了,仿着伍子昭的动作朝他行了一礼,等上面那人发话,可等了许久也没得回应,不由悄悄抬起了眼来,不想着一下就对上了他望她的目光:

黑沉沉的,倒不似那晚锋利,但其中的意味显然不那么愉快,直看得洛水心头一跳,顿时就有些慌张,当即白了脸。

大约是她的脸色太过难看,闻朝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他发呆的时间其实算不得多久,但显然是吓到了她。

闻朝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昨日收徒之时,洛水也是这般模样,仿佛十分怕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认识还是让他多少有些堵心。

毕竟没有师父会期望自己的徒弟每次见面时都一副惊骇欲死的模样。

闻朝也不知如何宽慰她,毕竟写信和开口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思来想去,还是端起了茶水啜了一口,掩去面上的表情。

他问:“……昨夜休息得可好?”

此话一出,洛水的面色好了许多。

“回禀长老,昨日多亏了大师兄帮忙安顿,休息得还算不错,有劳长老……”

闻朝不轻不重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面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但洛水敏锐地感觉到他情绪似乎又不好了。于是她又不敢说话了,只是有些忐忑地望他。旁的弟子大约也是觉出他此刻心情不算太好,亦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伍子昭看看洛水,又看看闻朝,略一思索,便朝后者拱手行了个礼,笑眯眯道:“小师妹这话可就说得生分啦。你都已经改口叫我大师兄了,见了师父如何还能再叫‘长老’。”

闻朝没说话。

“啊……”洛水咬了咬唇,挤了点笑来,“实在对不住,我以为这拜师之礼未成,直接叫‘师父’,就怕于礼不合。”

“合适的,合适的。”伍子昭笑道,“我们祭剑峰上除了几处禁地去不得,向来没那么多礼节,小师妹只管放心——喏,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快去给师父奉茶?”

洛水这时候确实是感激他开口打圆场了,也顾不上这人先前古怪的态度,当即走上了前去,在闻朝面前恭恭敬敬地跪下,稳稳地磕了三个响头,从旁边伺候的符人手中接过了茶盏,举过头顶奉上,干脆地喊了一声“师父”。

她心里自然有些忐忑,只怕闻朝同刚才一般又与她为难。不过这次闻朝倒是没让她多等,接过她手中的茶水抿了一口,道:

“今日入门仪式粗陋,但应有的都不会缺了你的,一会儿便可随我先去拜见师祖,将你收录入册,之后便可挑些你能用的法宝。至于魂灯、大典之事,你大师兄应当已经告诉过你,需要等到你伐髓之后。其余旁的不明白,尽可询问红珊、李荃,他们比你早入一年,性子沉稳,修为……总归你们年龄相近,自可交流……”

他一桩桩一件件说得分明,洛水亦是听得认真——只道闻朝在外看着是个黑面冷情的,不想做师父却很是温和周到。

她却不晓得,伍子昭在一旁笑着看了她好几眼,心中颇为诧异:他们的师父除了课业之外何时这般看护弟子?

待得说到杯中茶水见底,闻朝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说得似乎有些多了,随即有些不适,不过垂眼看到洛水难得的乖觉认真模样,心下又有些宽慰。

——应当还是能教好的。

他想。

“如此,你可还有其他疑问?”他问洛水。

洛水不知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闻朝道:“但问无妨。”

不料洛水还是坚决摇头。

闻朝不好继续再问,只道:“日后若有实在难解的疑问,但问无妨。”

洛水点了点头。

闻朝喜她乖觉,眼神柔和不少:“此间事了,现与我一同拜见师祖吧。”

他说着起身,只长袖在洛水头顶一招,带她进了一间内室。

洛水这才反应过来,她这师父穿的并非往日惯常的玄黑劲装,而是换上了一身同色的深衣。

“来,”他朝她伸出手来,示意她向前,“这便是本门师祖。”

洛水却根本没心思去注意那什么师祖。她先前太过紧张未曾注意闻朝改了服饰,如今注意到了,却恨不得自己根本没注意到。

今日的闻朝头发披散了一部分,余下的束了玉冠,整个人便少了几分锋锐,多了几分温和。大约是边上终于没了旁人,他说话时唇线柔和,噙着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淡淡笑意,眉眼间已然有了那日梦中“季哥哥”含笑望她的模样。

只一眼,就看得洛水脸都烧了起来,连身子亦有些微微发热。

——这……这可真是……

她立刻就垂下了头去,只想捂脸。

洛水这番反应实在明显,闻朝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下意识便问她:“可是身上有何不适?”说完便轻咳一声,觉出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傻气。

洛水犹豫了一下,踌躇道:“我……刚师父说有问题随时可问……我确实有个问题,先前不方便在人前说。”

闻朝自然表示但问无妨。

洛水得了他许可,见他今日心情似乎真的不错,又瞧了几眼他那依稀肖似季哥哥的模样,心头愈热,咬了咬唇,鼓起勇气小声问道:

“我……我就想问问,师父可知道季哥哥何时才能出关呀?”

话音刚落,洛水明显感觉到身遭的气氛滞了滞。她新师父脸上那让她心痒的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唇角紧抿、眉头微皱的模样。

——这就……不高兴了?

虽然不算完全意料之外,洛水还是有点懵。

脑子里毫不意外地传来一声嗤笑,显然是脑子里的鬼东西看戏看得愉快极了。

(“笑什么?闭嘴!”)洛水很是不开心,立刻呵斥他安静。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某些时候反应或许不是很快,也知道这问题问得不合适,但也绝不承认自己是个蠢的、不懂人心的。

那惊魂一夜之后,她知道这师父很是不喜欢她总谈些情情爱爱的事。

——可也只是不喜罢了。

洛水说不上惯会察言观色,但依旧敏锐地意识到此刻哪怕她这师父心情不怎么好,但绝没有上次那般当场翻脸,郁怒难当,直接拿剑指着她。

当然,也不是完全不怕的。望见他瞬间紧抿的唇角,她本能地就有些瑟缩。

可洛水却也不至于像上次那般直接被吓哭了。事实上,在问之前她可是有好好思量过的:

若是她这师父愿意答她,那自然是最好,可见她这师父通情达理,终归还是能想明白,她和季哥哥这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旁的花花草草根本不能改了他们的姻缘;

若是不答,那也没事,总归还有这织颜谱傍身,再不济也就是……也就是上回这般那般呗,这本也是她今日的盘算之一。

再说了,她只情之所至,想要试着一问。入了天玄之后,她一直见不到季哥哥,怎么可能像在奉茶面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毫无所谓?

早前她身在在外门,不好打听内门消息,只大约知道季哥哥似乎是闭关了,更多的消息却是没有了。如今都入了祭剑门下,想要知道季哥哥的情况,总归比以前方便不少,如何能忍得住不打听?

而且不是她这师父自己说的吗?让她有什么问题都“但问无妨”。

可看她师父这反应,根本没有回答她这真心实意提问的意思——唉,这仙门的人怎这般虚伪?这算什么“但问无妨?”

——反复无常,口是心非,虚伪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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