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这边眼神飘忽,闻朝瞧在眼里,暗叹一声,停下了讲经般的教导:“可是我讲得太深奥了?”
洛水咬了咬唇,低声道:“弟子愚钝……”
闻朝见她为难,以为她到底是认真听了,便道:“若是实在不明,不若我从头再说一遍……”
——再听一遍师父念经?
——这如何使得??
洛水马上改口:“不……并非师父说得不清楚,只是我记性不是太好,不知师父可有笔墨?”
闻朝微愣,不想她居然是这个意思——门中弟子大多记性极佳,授业之时向来讲究师长所授内化于心,除了考校之时,少有用到笔墨的情形。
——是他想当然了,忘记她并未通过寻常的考校,记性亦不过是凡人之资。
闻朝道:“我平日的笔墨你或许用不习惯。待我寻一套合你用的来。”
说罢起身,在身后的百宝架上翻找了起来。
洛水心思正在旁处,没听出他话中熟稔之意,更没深想——不过刚刚入门,她这师父如何就知晓她选笔用墨的习惯了?
她一心都在任务之上,趁着闻朝转身,取出储物袋中早已准备好的物品。待得闻朝转过身来,便看到洛水正捧着一个锦盒,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
她说:“师父,我来此之前还为你准备了礼物,还请师父笑纳。”
——她是当真喜爱送人东西。
闻朝想到她送来的那许多礼物。可这般以“师父”的身份收到,却还是第一次。
他问她:“为何突然送礼?”
洛水早有准备,振振有词:“师父领我入门,又专门找了师姐……还有师兄引我修炼——我虽是第一次拜师,却也知道知寻常弟子并无这等待遇……咳,我自然不是说师父偏心,只是师父对弟子的照拂,弟子都是知道的。”
洛水说了许多,见对面并无反感之色,方才又道:“弟子还在家中之时,有些小小的爱好,喜欢自行摆弄制作些物什,师父请看。”
她朝前递了递,将红缎掐金丝的锦盒送到闻朝面前。
可闻朝的注意力十分自然地就略过了锦盒,落在了那双托着锦盒的手上:
少女的十指灵活纤巧,摆弄各种物件都有十分才能——这他是早就知道的。只是他从前却不知道,她的手在红缎的映衬下会白得这般灼目,只一捧,那细细的指尖便仿佛染上了一点薄薄的红。
闻朝瞧了两眼便收回目光,伸手接过后放在一旁,打算回头细看。不想刚放下盒子,就听洛水小小地“啊”了一声,抬眼,只见她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见师父望他,少女露出了一点期期艾艾之色:“这东西虽不值什么,却是花了心思的——师父真的不打算看看吗?”
闻朝顿了顿,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将那巴掌大的锦盒打开了,内里是玄青的锦缎,整整齐齐地摆着九方墨条,每一块的顶端均以细线鎏金描绘松兰竹菊各异,九块拼在一起,又合成一副完整的花图,自是漂亮精细非常。
确实是她的风格,闻朝想。她给“季哥哥”准备的所有东西自然都是花了十分心思的。
没有人比闻朝更清楚。
只是这一次,她却是明确将东西赠予了他,而并非是旁的什么人。
闻朝垂下了眼去,也不看她。他本想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有出口,最终也只点了点头,如寻常师长般,赞她一句“有心了”。
但显然,他惯用的冷淡语气让她误会了。
她的表情几乎是瞬间低落下去,虽还是在笑着,可眼中已有了委屈。
闻朝还想说些什么,便听她低声道:“……师父可是觉得,我做了多余的事?我知仙家宝物众多,师父自然是看不上的……”
“不,”他立刻打断她,道,“我很喜欢。”
她面露惊讶。
闻朝顿觉失言,只能又补上一句:“我确有习字的爱好——然转灵后便可用意念刻玉简,画纸符,笔墨自然用得少了……此物在我这里,自然可称‘稀罕’。”
这番话说得拙劣,她却像是完全没听出来那般,只眼神重新亮了起来,显然是被他说服了。
他心下稍松,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她指了指锦盒,得意道:“我这墨不仅样子好看,味道也特别。”
闻朝有些舍不得破坏这漂亮的纹样,犹豫着要不要取,不想她的手更快,当面取了其中一根,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要不要闻闻看?”
若是旁的时候,闻朝定然会觉出两人此刻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更不可能容她擅自动作。然而不知为何,当她的眼睛盛满笑意望着他时,他就很是舍不得拒绝她。
理智上,他隐约知道此景不对,可身体的行动却更快一步:
他慢慢低下头去,凑近了她的手——他确实闻到了松墨的清香,可那不过是淡淡的一息,更多的是自她掌心传来的香味,仿佛夜色中浸了水的兰花,诱人将之采下,于掌中细细揉挲……
“啊……”她细细地呼了一声,引得他稍稍回神。
低头,竟是不知何时已经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连墨条掉落了也丝毫不觉。
他蓦然一惊,就要抽手,却不防她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指尖轻捏两下。
“手——你的手都被弄脏了,季哥哥。”她撒娇似地抱怨道。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沾了风的花瓣,拂过他的耳畔。
他一把捏紧了她的手将她拖近,想要质问她为何唤他“季哥哥”。
可那近乎凌厉的念头不过一瞬,便听她又唤了一声。
“季哥哥,你……你怎么了啊?别吓我……”
而这一声就比先前要真切许多。她似是真被他一动不动的反应吓到,淡色的唇轻颤着开阖:
“我知你远行在即,所以才特地请你前来——方才梳洗迟了些,你……你莫要生气,这礼物,你若是不喜欢,便、便扔了吧。”
她说到最后眼中已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意,长睫轻垂,轻轻抽泣了一声。
闻朝先是恍惚,随即有些恍然:
居然是……又梦见自己成了“季诺”么?
说是“又”,其实并不准确。毕竟所谓“梦境”便如朝露晨雾一般,只要沾了些许天光,便一朝散去,了无痕迹。
但这并不妨碍他隐隐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个十分隐秘而羞耻的梦——虽然梦境中的具体场景早已模糊不明,可那梦境大致折射出的“妄想”却是让人想要彻底遗忘也很难。
至少当这样的“妄想”再度成真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就想了起来:
自己似乎也在类似的场景中,像这样紧紧攥着面前少女的手——以她未婚夫的名义。
“抱……抱歉。”闻朝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肖想成为自己的“友人”,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场景也是……不应该的。
他松开了手,可刚一动作,却见对面少女仿佛不可置信般眨了眨眼,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悄然滑落。
他先是一愣,随即才依稀反应过来:她刚刚好像说,若是他不喜欢自己给的礼物,扔了便是。所以他这一道歉,落在她耳中的意思岂不是……
“你……你果然是生气了。”她眼泪落得更厉害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季哥哥——都怪阿昭,要不是他打翻了我的汤,我也不至于让你等这么久……”
她一边低泣着一边道歉,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他初还有些听不明白,慢慢地才大概想起了一些——再有三日“季诺”便要进京赶考。大约是分别在即,所以季诺这未婚妻便请心上人来府上来叙,一解相思之意。
大约是“季诺”想到了自己也要一同赴京,于是便盛情邀请他一同前来小酌,免他一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业之人孤身在家准备,太过冷清。
他确实早到了些,也确实因为近日功课繁忙,在书房打了个盹。只是不知为何睁眼便发现身处这梦中,还收了本该送给“季诺”的礼物——等回过神来才记起,自己根本不是季诺,而是那“友人”。
最简单的证据便是,季诺向来喜着月白常服,而他则偏爱深黑玄青。
然而荒谬的是,此刻身着玄服的他却被对面的少女唤作了“季哥哥”,不仅如此,他方才还那般失礼地抓紧了她的手,甚至现在都能清晰地想起那种攥于掌心的绵软触感……
——不应该的,已经逾矩了。
他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使劲摩挲了一下,似是想将那种残余的感觉擦拭而去。
可他的动作落在对面一直注意着他的少女眼中,自又成了另一番意味。
“我……我……”她被他冷落许久,脸色早已十分苍白。大约是真的难堪极了,她反倒没再继续道歉,只使劲擦了擦脸,花了脸也恍然不觉,只勉强笑道,“季哥哥饿了吧?我去看看重烧的汤……到底有没有做好。”
说罢她转头便跑,他想也没想就要去捉她的手。
绵软的触感重新回到掌中,他对上她犹带泪痕的惊诧眼神,忽然就有些词穷,还有些无力的懊恼:
——明明想好了要保持距离,如何突然又成了这般情形。
——毕竟这是他友人的未婚妻,纵使有些可怜,可她那些喜怒哀乐又同他有何干系?
——还是分说清楚比较好,告诉她,他根本不是她的“季哥哥”,哪怕是梦中,也不好让她误会,不然便是太过了……
可真她的手又开始退缩,似是想要从他掌中滑出,他想也没想就紧紧握住,只看了她一眼,便错开了眼神。
她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脱,再看对面人的反应,既不看她,也不说话,当即也有些气苦:“你这人的心思好生难猜——洛儿歉也道了,礼也送了,你还待如何?我都说了,今日并非我故意戏耍你。”
“你总道我见你的时候拖拖拉拉,却不知我只是想每次见你的时候都漂漂亮亮。”
“那个讨厌的阿昭打翻了我的汤,那汤水泼在了我身上,我才不得不重新去……”
话到此处,她突然顿住,似是觉出了不对来。
可他已然注意到了不对,当即沉了脸,问她:“汤水泼在身上如何是小事?为何先前不说清楚?可有找了大夫?还有,阿昭……又是谁?”
她扭过头去,似是与他赌气:“阿昭就是阿昭——你管他是谁呢?”
他没错过她刻意转移话题,只将她拽近了些,若非她刻意挣扎,几乎就要胸口相贴。
“汤水的事情先说清楚。”
她依旧不理他,显然是脾气上来了,嘟囔道:“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只告诉关心我的季哥哥,你才不是我季哥哥。”
“我如何不关心你了?”他下意识便道,“又如何不是……”
闻朝突然顿住,不知为何,最后那三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他皱眉,“我不是……”
他刚要否认,就见少女眼中含着的泪花又开始摇摇欲坠,可若要让他就势承认,说他是“季哥哥”,却也实在为难。
他忽然就有些混乱,还有些隐隐的抵触,或者说是警醒——
虽然不明缘由,但他总觉得,此刻若是真的承认了自己是“季诺”,是她的“季哥哥”,实在是一件十分不妥当的事。
于是在她的泪水中,他咬了咬牙,道:“我确实不是你的季哥哥,但我并非不关心你……你……你到底有没有伤到?”
他本来做好了此言一出,对面又哭又闹的准备。不想他这样说了之后,对面人的泪水反而收住了,露出了几分狐疑又好笑的神情。
“季哥哥,”她说,“你……你该不会是刚才、睡晕了吧?还是饿晕了?”
“不,我不是,”他坚持,“我真的不是季诺,我……”
对面的人却不耐烦听他的,直接将桌案边的双螭首缠花铜镜往他怀中一塞:“你倒说说,你若不是季哥哥,便又是谁——”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镜中果然映出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眉眼俊秀,如玉无双,尤其是一双唇生得好,若是笑起来,定是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纵然有缘无分,求得一夕痴缠亦是好的。
这样的一张脸,如何会是“闻朝”?
而此刻镜中的人神情怔愣,唇边更无半点笑意,观之只觉冷淡,乍看之下,竟是连季诺也不像了,可再细细看去,又还是熟悉的。
他本就心绪烦乱,突然被道破并非自己以为的“友人”身份后,只觉喉中干涩,脑中混乱:都说是夜有所梦,莫非他居然隐隐期望自己并非真正的“友人”么?
可如今梦里真的变成了这般,他又该如何自处?
“如何?”她笑问,“还要说你不是季哥哥吗?”
即使对着镜子,他也实在难以承认自己就是“季诺”,可再要说什么“友人”之类的辩驳,却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面对她好笑又疑惑的眼神,闻朝挣扎再三,只能道:“我……我真的……”
他左右为难,当真词穷。
她等了又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罢了。”
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就觉身前一暖——竟是她直接偎进了他的怀中,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中。
他立时有些僵硬,理智上想要推开,又想到先前自己已几次让她伤心,若再拒绝,只怕真的让她十分难过。
可还没等他继续细想,为何要“怕她难过”,便觉她轻轻一颤,竟是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
他下意识将她搂回,不意她轻唤了一声。
“怎么了?”他低头去看,只见她伸手在领口拢了一拢,似是想遮掩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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