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邀请

回去后,洛水很是提心吊胆了一阵。但同先前几次一般,后续皆是无风无浪,并没有她担心的“半夜戒堂敲门查铭牌”之类,于是她那一颗悬着的心便也慢吞吞地落回了肚子里。

再之后,不知是觉出了几分危机,或是真受到了那天命之子的激励,洛水修炼颇勤。

天未放亮便去爬那叩心径,与凤鸣儿间隔着百来十阶,一前一后,日日不辍。课毕又同她一起去那后山禁地打坐修炼,偶尔撞上巡山归来的神兽父子二人,攀谈上几句,受些指点。

凤鸣儿初有些惊讶。她确实求过师尊,希望同自己的契约神兽多接触,可很长一段时间均无果。然这些日子不知为何,或许是师尊所托,又或许是两人勤奋修炼终于打动了他,这不喜人类的青言前辈终于松了口,且态度较之以往明显有了转变:

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本尊模样鲜少再用,反倒多以人形出现在二人面前,怀抱着他那狮子狗一般的金毛崽子,也不说什么,只随意寻处树下的阴影立着,默默地看两人修炼,便如清淡的雪影一般。

他极少开口。凤鸣儿同洛水皆提过几处修炼上的疑惑,有意亲近,然他多是三两句答了便不再出声,若二人还要追问下去,便会用那双冰雪也似的眼垂眸望她们,直瞧得两人心下忐忑,终是不敢多问,只专心修炼,直至日头昏黑才相携离开。

如此日夜勤修,时间倒也过得飞快。约莫半月之后,下了有一阵时日的大雪终于消停。待得天气晴好,遗世独立的仙山之中,终是透出了几分难得的暖意来。

洛水初还未觉,直到有一日课毕,谷好好将她推醒,问她可领了山门分发的年节礼物。

“年节?什么年节?”她打了个哈欠,只觉这一觉睡得筋酥骨软。

“你呀,当真是睡晕了。”谷好好往她口中塞了一把清心丹,她在洛水的建议下,往里面加了些薄荷脑,“自然是新年——我后日便回了,你呢?”

洛水原本还有些昏沉,听到这话时,不由牙上用力,薄荷的味道在舌根炸开,又凉又辣。

她慢腾腾地想起来,最近好像听讲的弟子确实少了一些,应是有些家远的弟子已经提前回了。虽说是仙山红尘有别,最终成仙需斩断尘缘,但能走到那一步的亦是少之又少,是以这仙山之中人人都晓得这道理,却也未有完全抛弃那点尘世的缘分和烟火之气。

洛水笑道:“我还需逗留些时日,帮大师兄做些活儿。”

说完,不意外谷好好白了她一眼,直言还是明日便走了为好。

洛水不以为意,笑着招呼了同样未取节礼的李荃同她一起,顺道把红昭师姐的那份也一同取了。

谷好好还有些回家之物要备,出了经讲堂的门便与二人道别。李荃向来不是个话多的,同洛水一起到了炼霓峰,拿好了自己与红昭的份例便走了。

洛水本也应该同他一起离开,可那分发节礼的弟子看了她的铭牌后,直言让她等等。

洛水觉着有些奇怪,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挪到一旁金灿灿的杏树旁等了起来。她闲极无聊,便踢了粒杏果,踩在绣鞋下碾来滚去,脑中思绪乱飘。

她想,幸好这炼霓峰的主人云裳仙子是个爱美会享受的,要是同那主峰或者他们那祭剑峰一般,循什么四季之宜,这时节应当是见不着这么好的树。不仅如此,要真顶着天寒地冻地在这儿等人也是够难受的……

所幸她没有无聊太久,便听得有人喊了声“侍墨”。

这可当真是许久未闻的称呼,洛水恍惚了一瞬,抬眼看去,便瞧见个青衫圆脸的姑娘越过人群朝她挥手走来,正是许久未见的奉茶。

奉茶原就比她还要小上两岁,又是梳惯了丫头髻,还爱瞪她,在她的印象中总是个圆溜溜的、半大不小的姑娘。如今不过半年过去,曾经的小姑娘改梳了个单髻,双颊也清减了些,便显出了少女的秀丽来。

奉茶走到近前,对上她的笑,便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等了许久?”

洛水自然摇头,问她:“你何时来的炼霓峰?”

自她入了祭剑之后,奉茶常给她来些讯息,洛水本也是个闲不住的,倒也不嫌她烦,尽数回了。一来二去两人倒是关系比往日在一处时更好。在最后一封讯息里,洛水得知奉茶因为制物手巧,得了炼霓峰云裳仙子一亲传弟子柳樗的青睐,不日即可推荐入门。

奉茶不好意思笑笑:“便是初冬那会儿——之后要赶诸峰年节用礼,实在是有些忙了,所以未曾去信给你。”

洛水明了,如此便是可磨炼此峰弟子的“炼物”之能,亦是为门派制备节礼。

她笑道:“单独叫我过来,可是有好东西要给我?先说好,若是做得不好,便莫要塞于我。”

奉茶听了亦笑:“就属你挑剔。喏——都是好东西。”说着便递了个三层雕杏花的黄杨木盒过去。

洛水一瞧这手艺,便明了这是奉茶亲做亲磨的。内里之物其实无甚特殊,贵在这“花架子”确实合她心意。

洛水接过也不打开,只谢了收好,然后便问奉茶要不要一起走走。

两人许久未见倒也不生分,沿着落满杏叶杏果的路聊了些近日的机遇所得,待得周围弟子少了些,奉茶终于道:“其实今日特意留你,也是有些事情想请……师姐帮忙。”

洛水收了人情,倒不是非常意外对方有所求。只是奉茶接下来的话让她有些惊讶。

奉茶道:“近日我家中阿姐来信,言我两年未归,我寻思着确实得回去一趟。只是我光顾着备礼,不小心却备得有些多了。一个人带回去实在费力,思来想去,往日多受你照顾,却不知师姐你是否方便陪我一回?”

奉茶这说法其实亦漏洞百出,可洛水一听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在邀请她一同回去过节。

她无父无母、幼弟离家,季哥哥又还未出关,这年节确是无处可去。如她这般身世,在入了天玄的弟子之中,其实无甚出奇之处,也鲜有人关注。对修炼来说,亦不算是坏事。毕竟人间无处可归,那便留在天玄修炼,光阴宝贵,山中清净,师长如父母,总归也是个去处。

这边洛水还在出神,又听奉茶道:“我同我阿姐提过你……她听到你喜欢我那木雕手艺,很是欢喜,我都是同她学的。你若愿意,她定是愿意教的。”

洛水惊讶,那会儿她确实馋奉茶那木雕的手艺,还很是缠过她一阵,可奉茶嫌她大小姐身子娇贵,根本使不得刻刀。洛水那会儿没有淬体,也确实怕伤怕疼,闹了一阵便放下了,却不想奉茶还记得。

“……且我等入得门中,日后若想下山,便只得师门任务委派,再难有这般悠闲……”

奉茶还在劝她。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洛水如何听不出,对方是怕她一人寂寞方才诚心相邀,又顾着她家中情况不忍直言让她伤心?

她想,就算是奉茶刻意同她维持关系,可能为她考虑到这个份上,单这分心意便已是十分宝贵。

洛水心下感动,嘴上也不说破,只抿唇笑着应了。两人开开心心地定下了三日后傍晚启程,便各自去准备了。

她这厢应完了,才想起如此决定,似乎该和脑子里的鬼商量一声。可她在脑子里唤了几句,皆没得到回应,只得作罢。

自闻朝离去之后,它这时灵时不灵的状况,她也算是看出来了,琢磨着总归当真有事的时候,它应会出声提醒。如今不应,大约是……无事吧?

左右无人再拘着,洛水的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她确实要下山,可走之前,也确实有一桩事十分挂念,或者说是最挂念的:

她想知道,她的季哥哥到底何时才能出关。

洛水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伍子昭。

因年关将近的缘故,连同伍子昭、红珊在内的几个祭剑得力弟子均忙得不见人影。洛水亦得分配了些清点库房丹药、法器的活计。

洛水倒是曾在问镜阁做过些管理的差使,兼之对这些零边碎角的器物颇感兴趣,那些登记造册之事做起来倒是颇为应手,早前应付谷好好那番“给大师兄帮忙”的说辞,也算是实话。

只是她不是个愿意主动找事的,负责的亦不是什么紧急的活计,与她交接的弟子不来催,她也懒得主动去寻。这一日因为有了求人的想法,便紧赶慢赶了一整夜将东西整理好了,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便朝祭剑主殿去了。

说是大早,其实天亦未曾放亮。她御剑在主殿前落下的时候,头顶的冬日的天空依旧是昏黑的颜色,缀着几粒寥落的星子。

洛水本以为她那大师兄应当是在殿内,不想扑了个空,恰好遇见个搬物的弟子问了,才知道大师兄应是在哪处练剑。这弟子大约只了个方向,洛水循着去了,好一会儿才在正殿后一片枯林尽头瞧见了他。

那人坐在一树下,尺宽的玄铁重剑悬于胸前,双手盘结了个定印,眼目半阖。

洛水入门已有些时日,也多少能瞧出她这大师兄修炼的门道:

她这大师兄虽是身高腿长,通体玄青衣衫,可身下的雪地确实半分不化,显是护身劲气早已如呼吸般收放自如,趋于圆通;又譬如他此刻虽人未动剑亦未动,但瞧他浓眉舒展,眸光内蕴的模样,应当是在“感受天地气机并将剑招融入”——这后一点她其实原本是不知道的,只偶尔见凤鸣儿尝试过一次。

当时凤鸣儿的解释是,待得入了“淬体”之境,便是要将“伐髓”之时已经内敛的灵气再重新运转与天地沟通,在与天地灵气的交泰之中淬炼皮肉。而那剑招剑式的练法亦与往常有大不同,徒练其“形”已然不够,亦需在识海之中修其“意”,并与天地气机沟通,由此以内神御外气,由此方可借得天地之力,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洛水境界不够,听她解释的时满眼困惑,于是凤鸣儿便引了她师父白微的话作比:

“若剑招本身便具三分威力,灵力便可让这般威力倍增。然囿于自身境界,我等可用灵力实在有限,因此便需凭“意”去借、去引那外界的灵力,才好发挥出剑招更大的威力——我等修灵力、焠神念,便是这般道理。”

至此,她依旧一知半解,而凤鸣儿那日试着用此法运本门的“浮云遮月式”,最后却是掀了一大片雪尘,差点将二人就地埋了……

想起当日的笑闹,洛水唇角不禁露出一点笑来,心下安宁不少。她不急着找伍子昭说事,反倒是拢了银裘在一旁盘坐下来,托腮去瞧那人,寻思着也不知她这大师兄会不会同他们一般狼狈。

恰巧伍子昭那边动静有变。只见他原本结印的手二指相胼,按上了面前的剑脊,轻一下、重一下地轻弹,引得剑身阵阵轻吟。

洛水此刻心神俱在,瞧了一会儿便隐隐瞧出,这乍看有些凌乱的扣击并非毫无章法,相反,正合了这穿林而过的风声以及风拂而过时的簌簌雪动。

很长一段时间,林中的动静不过细语一般,只微微晃得周围树影轻曳,那叩击着剑脊的手亦十分柔缓。洛水不知瞧了多久,也不知为何自己居然难得的神念清净,只专注着这击剑之声逐渐与那风声融合一致。

然不知从何时起,这已然“和合”的韵律又悄然变了:那人动作愈轻,指节节奏却一阵快逾一阵,便如压低却急揉的琴弦一般。同一时间,风声亦逐渐喑哑,趋近无声。

他分明的指节沿着玄黑的剑脊无声划过,堪堪落到剑锋处方才停下,仿佛在等待什么。

她亦不由随之屏住了呼吸,只觉身遭灵窍微张,灵气不由自主地被牵引着运转,神识亦不受控制地有些涣散,自那人的指下融入风中,又不由自主地随着剑吟的扩散,紧压,等待。

许久,当她等到以为风声已歇,修炼到此为止,终于微微喘了口气时,却觉脸颊一凉,只见那人身遭雪霰纷飞如瀑,聚风凝雪的剑意便如卷刃一般直直朝她的位置射来。

洛水被骇得连惊叫也忘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霜白的雪刃挟着锐意兜头罩下——然后在她鼻尖、额前停驻。

然她的目光不过在这些冰寒之物上顿了一顿,便不受控制地滑向了更远处操控着它们的那个人:

那人似刚从某种更为肃杀的意念中脱离出来,平日里因为笑容满溢而显得松快双颊线条,在此刻便似剑锋一样绷紧。她恍然注意到,他的眼似也是绷紧的,或者说藏了一截冷硬的、锋芒收敛的玄铁。

虽然神情完全不同,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到祭剑的第一晚——只有那会儿,还有此刻,她好像才能意识到,这个人是祭剑峰名望最盛的大师兄,一个看似好相与实际上不怎么好亲近的人。甚至——可能还有些像闻朝。

然那样冷硬的神情似是幻觉一般,在两人眼神对上的刹那,便柔和了下来,化作了唇边的笑意。只见他长臂轻舒,握上那柄重剑随意挥舞了两下便插在了雪地里。

头顶仿佛随时会撕裂她的利刃簌簌落下,在她脚畔堆积成了洁白的花。

熟悉的哼笑声在头顶响起:“偷窥了这般久,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洛水抬眼,便见伍子昭驻着剑站在她面前,露着白牙笑着问她。

换作旁的时候,洛水大概已经一巴掌上去,定要让这人知道,随意捉弄她是何种下场,再揪着他的耳朵,半真半假地威胁他说清楚季哥哥的情况。

伍子昭也是这般想的,可是等了又等也没见她说话,再仔细瞧去,便见她眼神分明有点直,脸色也有点白,当下就明白这娇气的应该是真被吓到了。

他心里嫌弃她麻烦,手上动作却半分不拖拉,伸手便将她拉入怀中,抱了会儿又忍不住抬手,想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不想她突然偏开了去,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倒是不重,可这一下却也把他拍笑了。

伍子昭记不清自己吃了她多少次巴掌,只每次的滋味似都有些不同。

他咂了下舌,低头望见一双眼幽幽地瞧他,似有无尽之意。

伍子昭看不出这许多复杂意思,只当她还怪自己,亦是有样学样作幽怨状:“瞧也瞧了,打也打了,便宜都让你占尽了,可还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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