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随即前往内务府商议演出事宜。
议事厅内,齐敬泽当众说出了万生坊的想法。
“斗鸡表演?”负责主持此事的廖公公闻言,惊愕地瞪大了一双三角眼。
“是。”齐敬泽说,“前日本官听礼部的意思,是要尽量将庆典办得热闹、亲民一些。”
廖公公听后便拉下脸来:“再怎么亲民,那也是宫廷庆典——要庄重而不失威严。届时圣人以及文武百官悉数到场,二位当是去瓦肆看戏呢?”言罢轻嗤一声,就差把“没见识”仨字写他们脸上了。
齐敬泽道:“可圣人不是都发了话,要提振——”
“你少拿圣人压咱家!”廖公公急赤白脸打断了他,旋即清清嗓子,慢条斯理道,“圣人的意思,难道齐副总管比内务府还清楚?”
不等齐敬泽开口,廖公公又道,“此事内务府已经决定,照旧例办即可。至于礼部所说的亲民,那是他们和教坊司的事,与咱们无关,就不要往自己头上揽了。”
他早已想好,这次端午庆典内务府只是辅助。
万生坊若是演得好,那也是他们出风头,反正好事总轮不到内务府和自己头上。
二来,他也想借机在薛庭章那里表表功。
上次秦槐的事没办好,薛大夫对他已有责怪之意,这次刚好趁机找补一二。
齐敬泽和夏荔毕竟都不是自己人,只要叫他们少在圣人跟前露脸,待日后圣人淡了,他便可找机会将这二人踢走。
廖公公言罢一抬眸,见夏荔正拿眼瞪自己,不由勾唇说道:“花坊长,上次金乌将军的事,咱家已找机会同圣人说了——你猜怎么着?”
他一顿,继而抬手朝勤政殿方向一揖,得意洋洋道,“圣人雅量高致,非但没有怪罪,还叮嘱咱家日后好生看着禽坊呢。”
花半夏没说话,内务府毕竟与天子走得近,廖公公当时是如何同圣人说的,她又怎能知晓。
思及此,越发心下气闷。
齐敬泽看出花半夏的心思,生怕她年轻莽撞,不等她开口,连忙说道:“廖公公说得是,万生坊自当尽心做好分内之事。”言罢带着花半夏从议事厅出来。
两人身后不断传来宦官们的尖声议论:“哼,五坊小儿,也不瞧瞧自己是谁?”
“干了两件抛头露脸的事便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想抬出圣人来压人。”
“就是,他们怎么不上天呢?”
……
花半夏听在耳中,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
“总管,他们欺人太甚。” 两人走在寂寂宫墙边,眼看离内务府越来越远,花半夏忍不住说道。
齐敬泽步履沉缓,边走边长叹一声:“内务府毕竟与圣人走得近,人家在圣人耳根子底下吹点什么风,都够咱们喝一壶的。”
“可真要按廖公公说的办,内务府固然能撇得一干二净,咱们会不会因为不尊圣意被降罪,那可就说不准了。而且万生坊好不容易得着一个露脸请赏的机会,难道就这么算了?”
“那能有什么办法?”齐敬泽无精打采,“遵循旧例就遵循旧例吧,应该是不会出什么大错。”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花半夏脚步一顿,望着齐敬泽,“就看您想不想了。”
她这话一出口,齐敬泽不久前才按下去的火气腾一下又被燃了起来。
这种处处遭人强压一头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而且万生坊越是在圣人那不受重视,就越会被那群小人踩在脚下。
他如今身为五坊之长,怎会不想扬眉吐气?
*
礼部侍郎绍承志在禽坊驯养了一只斗鸡,号称从未遇上过敌手。
后来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圣人耳中。
数日前花半夏得到消息,听说圣人要拿他的金乌将军和绍侍郎那只斗鸡一较高下。
日子就选在今天。
如此不同寻常的比赛,自是必须由齐副总管亲自主持。
当然帝王的心思从不会那样单纯,除了比赛,总还会夹带点别的。
比赛开始不久,元熙帝便已看出自己的金乌将军落了下乘。
后面胜负已是不言自明。
而他其实也不甚在意,一边观赛消遣,一边听绍侍郎汇报今年端午庆典的安排。
汇报也远非正式,二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通高亢嘹亮的鸡鸣。
元熙帝惊讶道:“听听这声音,少说得有上百只雄鸡同时在鸣叫。”
“回圣人,正是。”齐敬泽点头附和。
绍侍郎闻言“咦”了声道:“怎得这般齐整?”
“走,瞧瞧去。”元熙帝言罢,由齐敬泽引着,与绍侍郎一起来到了驯鸡场。
只见前方空地上,足足有两百只雄鸡排着整齐的队列,步伐矫健,昂然走来。
群鸡旁边,一名驯师手持彩旗坐镇指挥,看见元熙帝一行到来,俯身向他们恭敬长揖。
此人正是花半夏。
元熙帝一看这场面,忍不住捧腹大笑:“这场表演若是用在端午庆典上,倒也堪称一绝。”
“陛下圣明!”陪同在侧的齐敬泽闻言赶忙接话。
绍承志也在一旁含笑附和。
没过多久元熙帝有事先行离开,齐敬泽却喊住了绍承志,说是询问端午庆典之事。
他趁热打铁,私下问绍承志:“用斗鸡表演活跃庆典,这个主意绍侍郎以为如何?”
“连陛下都点头称许了,那自是极好的。”绍承志道,“礼部也是这个意思。”
齐敬泽一再确认:“那就这么定下了?不过内务府那边——”
绍承志清楚五坊与内务府之间的龃龉,而此事由万生坊来传达也确有不妥,于是说道:“由礼部来知会他们。”
齐敬泽听后连忙拱手:“那便有劳绍侍郎了。”
目送绍承志走远,齐敬泽与花半夏相视一眼,彼此露出会心的笑容:这下踏实了。
当日晚些时候,廖公公当着齐敬泽与花半夏的面亲自过来下达指令,命万生坊立刻将斗鸡表演预备起来。
“不是说不够庄重么?”齐敬泽故意佯作不知。
“哪那么多废话?”廖公公说完黑着脸扭身走了。
*
夜色弥漫,花半夏一手托着腮坐在窗前,透过支开的窗口,静静望着无边的夜空。
玄月如勾,天空中有几片暗蓝色丝绒般的云朵,偶尔稀稀朗朗几颗星子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
夜晚的风是凉的,星光是冷的,月色也是冷的。
唯独她指端的玉珏散出温润暖意。
她想螭奴了。
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算起来和螭奴已有月余未曾见过面了。
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是康乐坊的小院,还是京中某处逆旅?
他在做什么?是不是联络上了更多商号里的人?或许已经找到了他的父亲……
一想到螭奴,花半夏心中不由浮起一片温软。
这样的感觉本不该属于她。
早在遇见螭奴之前,她的世界早已化作一片焦土,深埋在地底的,除了仇恨便只有对鲜血的渴望。
后来,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她的生活会因为那个少年的出现而发生改变。
日复一日,仿佛那片焦土上竟慢慢地开出一朵花来。
但在二人相处中,她却始终保持着一份冷静,告诫自己不可过分贪恋。
特别是如今,她正朝着目标一步步逼近。
而随着敌人越来越近,她也将自己看得愈加清楚。
有一点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细白的手指抚过那块玉珏,她望着天边溶溶月色心下默念:“保重。”
*
白家楼茶室内,暗卫在报告花半夏近日在宫中的进展。
话音落下,男人磁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在端午庆典上表演斗鸡?”他嘴角微漾——这主意也只有她能想出来——“内务府同意了?”
暗卫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男人闻言眯了眯眼,慢条斯理道:“内务府的郑公公常年侍奉君侧,倒是个乖觉的,找机会适时敲打一下。”
*
随着端午节临近,花半夏手上的事务也越积越多,不过好在她如今多了个帮手。
斗鸡坊,江晓生给群鸡添完食,端着簸箕从驯鸡场经过时,看见花半夏挥舞一根柳条在训练斗鸡。
无意间瞥了两眼,他缓缓停住脚步。
片刻后,江晓生将簸箕放到一旁朝花半夏走去。
“夏坊长,您认得花成梁么?”站在花半夏身后,他冷不丁开口。
花半夏闻言扬到半空的柳条一顿,继而转过身,视线从江晓生脸上淡淡扫过:“略有耳闻,怎么?”
“小人观您驯鸡的方法与他有几分相像。”江晓生道。
“哦?”花半夏佯作不知,“你也认得他?”
江晓生神色坦然地点了点头。
花半夏又道:“听说此人因驯导失误导致猛虎袭君——”
“他是被冤枉的!”江晓生猛地拔高了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默默低下了头。
花半夏打量着他,语气循循善诱:“被冤枉?何以见得?”
“不瞒坊长,花成梁曾是小人的恩师。”江晓生说道,“我了解师父的驯术,故而知晓那种意外发生在他身上有多荒唐。”
花半夏点头:“你了解他才会这样说,可这番说辞在外人听来,恐怕却没那么容易叫人信服。”
“您说得对。”江晓生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出事当晚,我私底下问遍了坊间所有的知情人,得知曾有个小太监出入兽坊,甚至投喂过那只虎,后来我还暗中查到了此人。”
花半夏一愕:“你查到了什么?”
“可惜晚了一步,他已经意外落水死了。”江晓生低叹一声,继续说道,“虽说此人死得不明不白,却愈发让小人深信,师父的案情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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