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半夏告诉他此人姓景,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男子。
江晓生心知花半夏在这生死关头还想着给人留言,此人必定是对她极为重要之人。
所以他不敢马虎,出宫后早早便赶到了康乐坊。
眼前大门紧闭,上面横着一把铁锁,显然主人并未在家中。
江晓生摸了摸怀中字条,心想最好还是能见上一面,将字条亲手交给那人。
虽然花半夏也曾交代过,对方可能并不在家中,万一遇不到,将字条留在堂屋桌上即可,还给了他一把小院的钥匙。
江晓生坐在门前的拴马石上等了约小半个时辰。
之后他抬头看看太阳——再晚可要耽误提人了。
思及此,他抿了抿唇,随即从怀中摸出那把钥匙,打开了院门。
在这处小院斜对面的天逸茶楼上,二楼临窗位置此刻正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圆领袍的高大男子。
他慢悠悠喝着茶,不远处江晓生的一举一动却悉数落在他眼中。
*
江晓生进屋后,将那张字条压在堂屋乌木桌上的一个茶壶下面,最后锁上门离开。
他在最近的巷口雇了辆带篷马车,自此扬鞭驱马,直奔南山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江晓生按照花半夏所说的位置,找到了山间的那栋小屋。
穿过密密匝匝的树丛,他刚要提步上前,头顶上方陡然闪过一道黑影。
若不是他学过驯术,及时闪身避开,险些被那道黑影扑倒。
那是一头身姿矫捷的花豹。
它原本躲在近旁一株老松树上,看见江晓生到来,猛地窜下树杈,对他发起攻击。
这会儿,那头花豹正压低脊背,龇牙咧嘴地准备再次扑来。
江晓生这才想起之前花半夏的叮嘱,慌忙从袖间取出一包药粉往身上一扬。
随着浅褐的粉末漫天飞舞,猎豹终于合上嘴巴,收起了利爪,晃荡着尾巴温顺地溜达到一边。
江晓生松了口气,边掏出钥匙,边走到小屋前准备开门。
木门尚未开启,他颈间却是陡然一凉。
眼前现出一只铁锤般的大手,手上握着锋利的匕刃,堪堪抵在他颈前。
“你是谁?来此作甚?”背后一个森冷的声音问。
江晓生想起花半夏说过,小屋外或许有人看守,但——只是或许。
因为薛庭章也在派人搜寻段庆臣,故而倘若真遇上什么人,却也保不齐是谁。
江晓生于是想了想说道:“在下乃万生坊坊使,受人之托来找一个人,敢问阁下是谁?”若是自己人,提及万生坊不会没有用处。
结果那人愣是没理这茬,而是接着问他:“来找谁?”
对方不肯透露任何消息,万一真是薛庭章的人,自己还提段庆臣的话,那可就真完了。
江晓生眼珠一转,思忖着说道:“宫中均知晓我来了这里,今日若是我回不去,他们必定会派人来此追查,好汉不如……”
果然,他说话间面前的大手略有松动。
江晓生见状忙趁机向后一闪身,同时屈膝向前一滑,好歹暂时摆脱了钳制。
凭着驯师的那点功夫,江晓生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翻身而起,急匆匆往山下奔逃。
不料才跑了没两步,膝后陡然遭到一记重击,江晓生只觉双膝一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眨眼间身后的壮汉已经追来,举起钢刀便要往他身上招呼。
*
是日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暖阳洒落在华楼殿宇间,仿佛一幅天宫画卷。
元熙帝于锦华宫光明殿前大宴群臣,君臣共庆行宫落成。
一时间歌舞、百戏、赛马、蹴鞠……花样百出,烘托得宫殿各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驯兽表演是本场庆典上的压轴大戏。
眼看演出就要开场,花半夏却紧皱着眉头急得团团转:“江坊使怎么还没回来?”她问刚从万生坊取了道具过来的秦槐。
后者摇摇头:“没见着啊。”
花半夏不时望向作为锦华宫入口的新泽门,不一会儿又站到高台上四下张望,却始终未能看到江晓生。
她开始担心江晓生的安全,但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就算江晓生无法按时回来,这御状她也要告下去。
花半夏所站的高台是她命人事先在半空中架成。
高台三面环绕着布幔,顶上搭起凉棚,棚子内侧支着一面雪白的幕布。
幕后隐隐有火光闪烁,在幽暗的棚内投出影影绰绰的剪影。
表演开始。帘幕上首先映出一片丛林。林间有珍禽异鸟翱翔天际,地面树丛中亦有狮、虎、象等猛兽出没,时而还有灵蛇穿梭于草丛间。
因往年从未有过此类表演,而且似这般呈现又新奇有趣,是以演出一开始便吸引了王孙贵胄、文武百官乃至君王本人的注意。
一时丝竹声响起,幕布上现出一名身披兽皮男子的剪影。
此人一登场,鸟兽顿时如众星拱月般将其环绕。
与此同时,说书人的念白声响起:“从前有一位驯师,他技艺精湛,无论鸟兽蛇虫,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对他无有不从。”
此情此情直令台下众人看得津津有味,连连称叹。
年仅八岁的七公主裴芙忍不住“哇”地惊叹一声,一对圆眼睛越发亮如星子。
元熙帝笑盈盈对身旁的郑公公道:“好一个夏荔,孤果然没看错人。以往都是直接看猛兽表演,这次只看影像,还有人讲故事,如皮影戏一般,倒还真是新奇有趣。”
正说着,台上响起了稚子奶乎乎的声音:“吹牛,他连兽中之王也能驯服?”
说书人道:“那是自然,叫它睡觉不敢睁眼,叫它往东不敢往西。”
此时帘幕上一头斑斓猛虎随着念白时卧时起,左右乱窜,引得台下笑语连连。
又听说书人道:“不久,这位驯师因为技高一筹被选入宫廷五坊,又蒙受圣恩,奉命于一场庆典上指挥猛兽表演。”
台下列坐的一众朝臣中,薛庭章听见“猛兽表演”四字面色一沉,阴鸷的双眸警觉地望向台上。
同样面色陡变的还有崔宴川。
他本就无心观赏表演,原本正心不在焉地坐在台下走神。
听见这句念白,恍然意识到什么,挺直了腰杆,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幕布。
“驯师为了不负圣恩日夜操劳,努力驯导猛兽,却不料有人趁他带领下属预演期间,携毒药偷偷潜入了瑞兽坊。”随着念白声,影像中一名太监打扮的男子现身,鬼鬼祟祟直奔虎笼跟前。
薛庭章终于坐不住了,铁青着脸站起身来,指着台上厉声喝道:“大胆夏荔!竟敢做戏讥讽君王,还不速速停演谢罪?”
话落,他旁边的都虞侯却似笑非笑地打趣:“看戏而已,薛大夫何必如此较真?”
因表演涉及太监投毒,内务府和殿中省亦有不少宦官跟着薛庭章嚷嚷。
台下这么一番闹腾,台上的表演不得不暂停下来。
裴芙原本正看得起劲,不料好戏戛然而止,急得她在元熙帝耳旁不住抱怨:“这戏多好看,为何要喊停?父皇,孩儿要看嘛。”
不远处,太子见状黑着脸警告:“七妹,不可胡闹。”
此时众人的目光纷纷聚焦天颜,似都在等着元熙帝做出反应。
元熙帝眼神复杂,面上神色阴晴莫辨,沉默了须臾,终是冲台上抬了抬手:“继续。”
于是,停顿的影像再次活动起来。
太监将药粉喂给了笼中猛虎。
结果不出所料,猛兽表演开始,那只虎突然发狂,朝着毫无防备的君王扑过去……
驯兽师拼死救驾,期间猛虎被侍卫们治服,拖走。
重伤的驯兽师被关进大牢。因他拒绝承认驯导失误,大理寺卿故意拖延救治,令其死在狱中。
投毒太监事后亦被人推入湖中溺毙……
整个故事,花半夏完整复现了去年猛虎袭君案的真相。
影像结束后,在场鸦雀无声。
台下的王子皇孙、文臣武将们,个个脸上五颜六色,好不精彩。
期间元熙帝的脸色则眼见着越来越苍白,待影像消失,他沉着脸质问台上:“夏爱卿做的这场戏,究竟意欲何为?”
大幕徐徐拉开,幕后的火光与布景全部消失不见。
一个清瘦的身影从高台后方走出,上前来跪在元熙帝跟前。
崔宴川乍见此人,原本紧绷的面容瞬间僵住,琥珀色的瞳仁渐渐放大。
被元熙帝问询,花半夏朗声答道:“微臣适才所演,乃是去年猛虎袭君案的始末。天理昭昭,有人欲借立春庆典暗害圣人,却因花成梁冒死救驾未能得手。事后,真凶为掩盖真相,串通大理寺卿段庆臣制造假案,将花成梁杀人灭口,却嫁祸他驯虎失误。”
“迄今为止,万生坊与当日袭君案相关之人已无一幸免,全部被害,而真凶依旧身居高位,逍遥法外。”
她话音才落,薛庭章蓦地起身,急步至圣前,跪地言道:“圣人休要听这小人胡言乱语,搅扰视听——”
“薛爱卿急什么?”元熙帝寒着脸打断了薛庭章,“让他说完。”
事到如今,他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猛虎袭君案另有蹊跷。
“夏荔,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若是孤查出你所言不实,绝不轻饶。”
“微臣知晓。”言罢,花半夏将逃狱后,从段庆臣身上搜出的小银子画像呈送圣前,“圣人,这是前瑞兽坊坊使韩武死前交给微臣的下毒人画像。韩武因知晓案情真相,于数月前惨遭毒手。微臣还查到,下毒人曾从御史大夫薛庭章手上收受贿赂。此外,前大理寺卿段庆臣曾与弑君贼首薛庭章暗中勾结,可为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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