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幸福村站,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到站后,贺峋下了车,双手插兜,低头在弯弯绕绕的街巷里穿行,拐进条破旧的巷子。
“大叔,买东西。”他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超市前,用力敲了敲生锈的铁栏杆。
不久后脚步声响起,铁栏后的小窗被拉开,露出个中年大叔的脸。
“呦,贺峋,才放学?”大叔熟稔地招呼,“老样子?”
贺峋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隔着铁栏递过去。
过了会儿,大叔从铁栏后递过来两包烟,四罐啤酒,还有面包。
这片区的未成年混混都知道,这里的烟便宜,还从不查身份证。
贺峋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兜里,转身往家走。
幸福村是近几年新建的社区,房价低廉,物业管理倒还算严格。
最关键的是,从这里到市中心通勤时间不到一小时,因此吸引了不少租客。
贺峋刚走到自家单元楼下,就看到了几辆小货车,斜斜地停在单元门楼前。
这堵了大半去路,只留了条堪堪能挤进去的窄缝。
车旁站着两个人正热络地聊着,一个是管着整个五楼的王阿姨,另一个女人看着眼生,应该是新租客。
“我们小区治安没的说!你一个单亲妈妈带女儿住这儿,安全绝对放心!”房东王阿姨拍着胸脯保证。
“以后有啥事,尽管上楼找姐!咱们这人情味儿也浓,街坊邻居都热心肠!”
“谢谢姐。”女人感激地笑笑,“我从老家带了点土特产,等收拾好屋子,挨家给大家送去尝尝鲜。”
“客气啥……”王阿姨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哦对了,401那屋你千万别去啊。”
“啊?怎么了?”女人好奇地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阿姨语气带着点忌讳,“就是听说那家有遗传的疯病,生的孩子不是杀人犯就是自杀的……”
“唉,造孽啊。”
“不过,他们家女儿未婚先孕生下了个儿子,家里就剩下这么个小辈还没疯,可都说那是迟早的事儿,这叫啥来着……”
王阿姨想了会:“对,因基出了问题。”
单亲妈妈显然读过书,小声纠正:“姐,是‘基因’吧?”
王阿姨噎了一下,摆摆手:“管他什么因基、基因的!反正你记住,离远点就对了!”
两个大人聊得投入,一时没看住孩子。
小女孩跑出了单元楼,穿着粉色防晒衣,遮阳帽是浅蓝色的,活像颗裹着彩色糖纸的小粽子。
她攥着刚买的冰棍,正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可爱极了。
也许是阳光太烈,又或是脚上的小凉鞋不太合脚,没蹦跶几步,小女孩手脚便不自觉地顺了拐。
还没跑出多远,她前脚猛地绊上后脚,小小的身子瞬间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向前栽去。
一直靠在墙角阴影里的贺峋,本能地动了,几步冲上前,几乎同时弯下腰去,长臂一伸。
小女孩瞬间被稳稳拽住,整个身体悬在半空,手里紧紧攥着冰棍,脸上满是懵懂的惊吓,遮阳帽因此歪到了一边。
单亲妈妈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慌忙冲上前,蹲下身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夏日单薄的衣衫被冷汗浸湿了一层。
确认孩子无恙后,她才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抬头:“谢谢你……”
话音未落,沉默的少年已然松了手,利落地转身,快步闪进了刚好打开的电梯门。
电梯门迅速合拢,单亲妈妈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高瘦的背影消失在缝隙里。
王阿姨认出了贺峋,她脸色变了变,赶紧拉住女人低声告诫:“看见没?刚才那个就是401的小疯子!”
“你可千万记住他的长相,以后见着他就绕道走!”
单亲妈妈面上称着是,心里已然对王阿姨的话有了不认可——
能愿意帮助她孩子的人,怎么是小疯子呢?
小疯子回到家,直接摊在了沙发上,没完没了的噪音灌入耳朵里,隔壁住着个耳聋的老大爷,电视音量永远开到最大。
另一边则是情侣的吵架声,有时能吵个通宵,贺峋就倒霉地住在两者之间。
他家里的设施很简单,只有一张旧沙发和一张桌子,还有摆在窗台上的收音机,以及很多的人偶,层层叠叠地摆满了四周。
它们姿态各异,或坐或立,或微笑或沉思,都是他母亲留下的遗产。
贺峋母亲生前是位人偶师,也是王阿姨口中他们家那个自杀的疯子,她惧怕人群,厌恶社交,与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唯一方式,是和人偶说话。
贺峋觉得应该是遗传的缘故,他好像也是如此。
小疯子?
也许吧。
他自嘲一笑,伸手拿起旁边矮柜上的人偶,人偶的面容画得极其精致,嘴角永远带着微笑,玻璃眼珠很好看。
“有时候.....”小疯子对着人偶低声开口,明显习惯了这种单向的交流,“觉得你们比那些人可爱多了。”
房间里只隔壁的噪音回应他。
“至少你们不会变脸,不会装模作样,不会用那种看垃圾的眼神看我。”
“更不会问那么多蠢问题。”
“你们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不会背叛,不会嘲笑,也不会用遗传疯病这种话来恶心人。”
“挺好相处的,对不对?”
然而——
人偶只是块被塑了形的泥巴,永远不会有回应,空荡荡的客厅仍是安静的,都能听到外面的人在说话。
"妈妈,晚上我想吃旺仔小馒头。"
小疯子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一角,楼下,搬家工人和王阿姨还在忙碌。
那个穿粉色防晒衣的小女孩,此刻正坐在个纸箱上,小口小口吃着刚才差点摔掉的冰棍,两条小腿晃悠着。
那个单亲妈妈,正弯着腰和小女孩说着什么,眼神慈爱。
小疯子靠在墙壁上,隔着玻璃,歪着头看这些正常人的烟火气,夕阳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却照不进那双沉寂的眼睛。
那些属于少年人的开朗,于贺峋而言,倒像是成了雾霭里的虚影。
又看了一会,贺峋觉得无趣,转身走到桌前,拿起一罐啤酒,“嗤啦”一声,扯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之后,点燃了根烟,叼在嘴里,猛吸一口烟,再灌自己口啤酒,酒精的辛辣和吞云吐雾的快感交织,试图在麻痹神经。
那对母女搬进了五楼,好像就在他们家楼上,头顶隐隐传来小女孩的笑声,女人温柔的低语,还有搬动家具的声响。
她们新的生活开始了,与他就隔着个天花板。
小疯子把买回来的面包塞进嘴里后,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桌上的手机嗡嗡响个不停,家里没别人,贺峋到桌旁拿起手机。
沈奇的微信头像右上角,赫然显示着红色数字24。
他边看消息边擦头发。
【峋哥,周一会有教育局领导来视察。】
【小道消息,纪律部早自习会严查学生仪容仪表和学风规范。】
【要不你还是注意下吧,这可是个大把柄,不然又得上廖胖的暗杀名单,何必呢?】
看到这,贺峋想了下:呃....仪容仪表的标准是什么来着?
【人呢?】
【哎哎,峋哥,理理人家呀。】
【冷暴力要不得。】
【哦,对了。】
【峋哥,假期作业要不要发你一份?你抄一下敷衍下老师?】
贺峋喝了口啤酒,慢吞吞打字。
【我从来不写作业。】
沈奇懵逼了:【啥?那你怎么交作业?】
贺峋只回了两个字,【空白。】
沈奇发过来个吃惊的表情包,【峋哥,你不怕被老班叫家长啊。】
贺峋:【怕?为什么怕?想叫就叫。】
沈奇:【得勒,峋哥还是你牛,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面还跟了个五体投地磕头的动态图。
手机还没放下,屏幕骤然亮起,有人打了个电话过来,是个没有备注的本地号码。
贺峋点了免提,电话里面是命令时的语气,“贺峋,你收拾一下,今天贺总出差回家。”
下达完毕,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贺峋握着手机,听着那单调的嘟嘟声,仰头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扯下头上的毛巾扔在沙发上,黑发湿漉漉的,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能遮住部分淤青,可那双漆黑的眼睛,在阴影里却更幽暗了。
打电话的人是贺家的司机,黑色的轿车不久就到了,停在了楼门口,于是贺峋走到狭小的衣橱前,里面挂着的几件衣服都透着股廉价感。
他随手扯出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套上,拉链拉到顶,堪堪遮住下颌的伤痕,裤子是最普通的深色牛仔裤,浑身上下唯一值点钱的,大概只有脚上那双半旧的球鞋。
下了楼后,司机老陈恭敬地拉开车门,目光却在他伤口处掠过,随即垂下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对这种刻意的忽视,贺峋早已习惯。
或者说……
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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