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哦,但愿我们那悲怛之夜能使我

牢牢记住真悲哀打击得多惨,

我就会立刻递给你,像你递给我,

那抚慰碎了的心的微贱药丹。

但你的罪行现在变成了保证,

我赎你的罪,你也赎我的败行。

——威廉·莎士比亚

他说他想看日出。

火车减速,他双手撑着折叠椅轻轻放回原处,转身,幽灵一般滑过车厢——我追在他后面,三步并作两步,撞在高低床冰凉的扶梯上。

站台,拂晓。车门打开那一刹,他深吸一口令人作呕的空气,头也不回地向前。他的脚步不快,可我仍然忍不住喊了一句:

“别走太远,一会儿开车了。”

他在几步开外停下来,回头看向我。我与他眼神交汇,等着他说些什么,或者转过身走回来,可是他只是这么侧着脸,不发一言地望着我,头顶是晦涩不明的云层,好似要与我作 别。

不是说要看日出么,盯着我看又是什么意思,老子这么好看啊。

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晃荡,似乎在向这边靠近,可能是出来抽根烟,也可能是和他一般突发奇想,来看这散发着骚臭味的日出。

那个男人走走停停,在我们几米外驻足,掏出烟和打火机来。火星子一蹦一跳,好不容易点着了烟,凑到嘴边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混杂着排泄物的气味扑面而来。

“回去吧。”我说。他彻底转过身来,似乎犹豫了一刻,却退了两步,离我更远了。我偷偷瞧了瞧那个抽烟的人。他穿着灰色的 polo 衫,脸上皱纹深刻。也许是农民工,也许是其他什么人。我脑海里蹦出一些不相干的新闻。

“走吧。”我再次喊他。他还是一动不动。

太阳仿佛是尿液和尼古丁做的,天色愈明朗,恶臭愈发强烈。男人扔下了刚抽了几口的烟头头,火星在他的脚下熄灭。铅白、红铜、金黄色的天光剖开灰蒙蒙的烟雾,白昼的线条越来越清晰了。他的视线突然一抖,直白的敌意碾过我的肩,我禁不住回头——

“你们两个一大早的想干什么!车要开了,快上车!”林老师倚在门框上直皱眉,显然也被站台上的尿骚味儿熏得够呛。“文清,你还站在那里发什么呆?”中年男人绕过我,径直向他走去,到他跟前伸手一抓,却被他闪身躲开。我们那个“同伴”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在不远处把玩打火机。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林老师叹了一口气,回头招呼我:“你把他带回去吧,我算是请不动了。”话音未落,文清就动身了,大步流星,与我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车厢。

当老子空气啊,小屁孩儿。我转身跟上他。他这回倒是气势很足,乒乒乓乓地回到床铺边,吵醒了一路的人。鞋子一蹬,猴儿一样两步就蹿到了上铺,对着墙就躺下了。林老师跟过来,也想脱了鞋爬上去。我抓住他的手臂,刚想开口便听爸爸在床上睡眼惺忪地问几点了。我手上加大了力道,只压低声音说了三个字:“我来吧。”林老师半挂在扶梯上,腾出一只手,掰弄我的手指。

他妈的力气真大。我不甘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们僵持了一会,他终于放弃了:“行吧。”他一边蹬上鞋,一边又讽刺地说:“真是辛苦你了。”我目送他爬上隔壁包厢的中铺,偏头一瞥,文清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打发林老师,见我发现了他,默默地抱起了双膝。

我叹了口气,左手抓住扶梯,右脚借力一蹬,三两下就翻上了对面的上铺。窗外,黎明将至,一束哑金色阳光洞穿棉厚的云层,驱散混沌的雾霾,好似天启神谕到来。“你看。”我指着窗外让他看看日出,他却一直低着头。

火车开动了。我妈在对面的中铺翻了个身,开始磨牙。熹微的晨光笼罩着她白胖的脸庞,让我想起一颗饱满的大白菜。

“你到底在气什么?”我问他。他头顶的漩涡正对着我,我伸出手推了推,满掌的汗:“你说话呀。”这么催着他,我又有点心虚,好像不应该追问,而是应该等待。

他抬起眼来。我操,他竟然哭了。

我和刘文清是昨天下午认识的。我满头大汗地拖着行李箱跌进车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 群学生就涌了进来,推推搡搡。我在心里骂了几百句脏话,好不容易等他们都走过去了,正准备把箱子放上行李架,就和这个小子撞上了。他的个头比我还高一点,顺势就帮忙把我的箱子推上去了。如果不是林老师过来让他归队,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学生驴友。

刘文清不参加隔壁的班级活动,他一个人待在上铺,手里拿着一个三阶魔方,不停地旋转。

“你数学不错吧?”我问他。

“还行。”

我在他对面的上铺,盯着他把魔方打乱又还原,手中的铁栏杆又湿又滑。我不喜欢魔方,我喜欢魔术。我觉得自己也喜欢不合群的聪明人。

我妈在下铺教训我爸:“容国华你给我过来!当初让你快点买个软卧,你非要说什么要锻炼锻炼措措,这下好了,碰上夏令营的了,今天晚上我们都不用睡觉了。你怎么不去坐硬座啊!”

“你小点声音!”我爸从床边的椅子上弹起来,用眼神示意隔壁闹得正欢的学生们:“我去问一问软卧还有没有位置。”

他起身时正好碰上林老师,拎着个热水壶,抬头招呼刘文清:“到隔壁来,一个人发什么呆。”刘文清跟没听到一样,垂着眼转动手里的立方体。

林老师尴尬地笑了笑,正准备转身离开,我妈开口问:“老师,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啊?”

“哦,我们一中的,暑假搞社会实践。”

听见一中的名字,我忍不住看了他两眼,便听我妈说:“好巧啊,我爱人最近负责一中旁边一个项目。”

“哦?什么项目?”

“就是荣臻地产在旁边弄个那个楼盘。”

“那建好了就是学区房了,估计房价不便宜吧。”

“那肯定不便宜,我们也就是给人打工的,要是三年前买得起一中旁边的房子,早就让小孩过去读书了。每年考上一本的那么多!”

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去一中读书。初三的时候,我的死党们都决定留在三中,于是,中考数学和物理的最后一大题,我是没有写的。那时我如愿以偿地和朋友重聚了,然而三年以后,高考数学的最后一大题,我没有答完。

考试那两天大雨滂沱,洪灾预警。第一天的失利影响了我第二天的发挥。对着理综卷子,那些公式被大水冲散,漂浮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具具泡的发白的尸体。走出考场时,迎面撞上欢天喜地趟着水的家长们,我咧开嘴接受他们拥抱。我考不去首都了,只能被迫选择一所离家很近的大学。太近了,太近了。这是上帝给我的惩罚。 “——刚高考完,现在出来玩玩。” “哦是吗,去哪里读大学呀?”

“去 H 大,读什么哲学。背着我们偷偷填的志愿!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们觉得经济呀,金融啊,都可以选,这小孩就不听。”林老师已经在下铺就坐了,边听着我妈的抱怨,边啧啧称是:“没关系的,进了学校还可以转专业。他们年纪小,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更不知道这个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

他妈一帮自以为是的——我深吸一口气,决心转移注意力,抬眼却发现对面的人早已停止手中的游戏。他也是楼下这场闲话的观众,样子还挺专注。

“你是一中的?”我问他。

他点点头:“你姓容?”

“是啊,我叫容措——你怎么知道的?”

他又开始旋转手里的魔方:“你妈妈不是刚刚喊你爸过来嘛。而且我知道荣臻,我爸之前想买学校旁边的房子。”

“哦哦。但是我爸不是荣臻的——算了。”我试图向他解释,我们家并不是房地产商,只是地产商的施工队亲戚。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只是问道:“后来买了房没?”

“没有。听说工地上死人了,觉得有点晦气。”

“没死!”我知道那个事故,立刻辩解道:“受伤了,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呢。”

“哦。”

我有点尴尬:“你叫什么名字?”

“刘文清。文明的文,清白的清。”

“你怎么不去隔壁和同学一起玩呀。”

“他们大部分是初一的。”他瞥了我一眼,颇为自矜地说:“我初二了,马上跳级升高一。”

我笑了。他飞快耷拉下眼皮,用力摩挲着六面体光滑的棱角。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面前的栏杆,想要道歉,他将魔方顶层转了转,猛地抠下一个棱块。

“对不起,我没有笑你的意思。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他“啪”地一下又将棱块摁了回去。我舒了一口气:“不如你教我怎么还原魔方吧。”他抬起头打量我,似乎对我这个学生不怎么满意。我知道自己仍然嘴角含笑,是有那么点调侃的意思——原来才十四岁,逗逗你又何妨。

他打乱魔方,递到我手上:“你先试试还原一面吧。给你五分钟。”

我花了快十分钟才还原一面。期间刘文清起身下床了,直到我完成考核也没回来。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用新买的 iPhone 4 搜索还原魔方的方法,学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爬上了床,双颊泛红,满头大汗,好像刚刚跑了800米。

“你干嘛去了?”

“你还没还原吗?太慢了。”他面对着我盘腿坐着,耸起右肩蹭掉鬓角的汗水。

“早还原了,你没回来,我已经开始学习复原步骤了。”我朝他晃晃手机,他凑过来瞅了一眼,轻哼一声,伸手向我讨要他的玩具。

“怎么了,你有更快的方法?”我将魔方放进他的手心。

“你看着。”他右手托着魔方,左手手指轻点那些彩色的方块,速度快得我无法捕捉,魔方瞬间恢复如初。

我赞叹着瞪大眼:“你好厉害。怎么不去参加比赛?”

“没兴趣。”顿了一会儿又说:“我爸和林老师都说玩物丧志。”他脸上的红潮正缓缓退去,眼看又要变成之前那副木佛般的样子。

“你以后再喜欢什么东西,千万别告诉你爸妈。”我瞄了一眼下铺的林老师:“还有你的老师。”想了一想又补充道:“除非你喜欢的是他们想让你喜欢的。”

“不然呢?”他歪着头问。

“不然他们就会毁了你的一生。”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吃了一惊。窗外的阴云密布,郁绿的农田和死灰的电线杆飞快地后退,我妈在楼下和林老师相谈甚欢,我爸不见人影,估计又在车门那儿抽烟。我等着他说些什么,或者干脆笑出声来。

“我记住了。”他声音不大,打断我的思绪。

“你说什么?”

“我记住了。”他定定看着窗外,双腿盘坐,手中托着他的圣物。

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妈妈说,于是她命令我从床上下来,去换一壶热水。林老师这时终于起身,晃荡着他的水壶,好像在等着我穿好鞋一起走。他朝我笑了笑,我不便显得太不礼貌,勉强扯了扯嘴角。我抓着水壶跟在他后面,眼神落在他手臂蛰伏的肌肉上,他侧身给两个人让路,露出腹部一小片皮肤,隐约可见肌肉的轮廓。他的左手没有戴戒指。

他在车厢尽头停下,在热水龙头旁边转过身来,示意我先打水。注意力猛地回笼,我感到一阵恶心,还有几不可察的心虚,连谢谢都没说,就把水壶“哐当”地摔在水槽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头,然后立刻撤开手。银色漆面上迅速覆上一层水雾,映出我扭曲的影子。

“我听你妈妈说,你要去学哲学?”

“嗯。”

“你喜欢——哪个哲学家?”

“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当然我要系统地学习西方哲学,还要读一些古典哲学家的作品,《理想国》、《沉思录》,但是克里斯蒂娃,她带我了解语言夹缝里的**和恐惧—— 我把这些话都咽了下去,拧好笼头,拿起水壶,退到一旁。

“哦!”他上前一步,直视我的眼睛,手上动作却不停,开水“哗哗”地流进水壶,离他的大拇指近在咫尺:“我没看过什么哲学书,只听说过康德和尼采。但是如果你是真的喜欢,而不是为了——哈,怎么说呢——跟你爸妈对着干,如果你是真的喜欢,就要努力去做。”

水流撞击水面,音调越发高昂,眼看水壶就要满了。我伸出手去,“嗞”地关上水,抬头瞪着他。

“你妈妈说得也有道理。但是,人总要试一试的。”他拎起水壶,迈出一步:“不然总觉得委屈了自己。”见我没有跟上来,撇过头向我招招手:“走啊。”

他站在脆弱的门槛上,随着火车的前进摇摆。水箱上的指示灯跳成黄色,一切又重新开始沸腾。

夜幕降临之时我和刘文清成了朋友。至少我这么认为。刘文清的父亲平时在外地工作,他只好寄宿在林老师家。暑假林老师要带队夏令营,于是他又跟着这一群“小朋友”一起暑期实践。

他似乎不太愿意谈起林老师,没有学生对老师暴政的抱怨,而是有一种秘密的、压抑的畏惧和——我说不上来。谁不讨厌自己的高中班主任呢?我想。

“跟班主任一起住,一定很可怕。”我同情地看着他。他眼神闪动,说:“还好吧。”

“真的啊?我高三的时候特别想掐死我的班主任。以为自己是谁啊,天天对我指手画脚。”

他的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他的皮肤在冷光下,几乎和栏杆的油漆一个颜色。他耸耸肩,不再看我:“反正林梁——。”

他瞥了一眼过道,始终没说出后半句来。

“为什么不跟你爸说说,搬出来呢。” 我随口问。

他摇摇头。 “你妈呢?爷爷奶奶呢?或者住校。”

他彻底陷入沉默。

没等到他的回应,车厢里就熄灯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藏起他的脸,好像在警告我:不要继续问下去了。窗口时不时抛进来一把路灯昏黄的光线,投在墙板上,他的眉眼在其中明明灭灭、影影绰绰,我看不真切。

我俩各自安静了一会儿,直到他突然说:“你检查我背书吧。”

“什么?”

“《报任安书》。”他说着便坐起来,掏出了一支手电,在书包里翻翻找找,愣是拎出来一本皱巴巴的语文课本,向我递过来。

“我不用看,你背吧。”刚刚高考完,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背什么背,快点睡觉了。”爸爸在下铺警告。

“我们小点声。”我悄声说。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他用气声唱读,前一刻令人不安的静默完全散去。爸爸打开电筒,向上铺晃了晃,发出不满的嘘声。

我重新躺回床上,刘文清嘴中仍然念念有词。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纠正他的错处,他的喃喃自语沉入夜色,只听他诵道:“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我翻了个身,坠入梦乡。

我是被对面的动静吵醒的。睡眼惺忪间感觉到刘文清翻下床去。再睁眼时,夜色正浓,四下鼾声此起彼伏,对面空无一人。我揉揉眼睛,迷蒙地四处张望一番。他的魔方静静地躺在枕头上。我想倾身去够,却差点头朝地摔下去。我半跪着躬身翻到他的床上去了。

刚刚拿起魔方,就感到有人上了扶梯,我立刻躺倒,拎起被子盖在头上,想吓他一跳,却半天等不到人。正在奇怪,便觉得一只手摸进了被子——难道刚才被刘文清看到了?我准备先按兵不动。

那只手摸到我的脚踝,缓慢地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我的小腿肚子,循着膝盖向上,在大腿内侧轻抚,激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用力挣了一下,却被猛地掐住了,手指勒得我生疼。他妈的发什么疯。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林老师?”那只手应声而撤,我的大腿前侧隐隐作痛。

妈妈在中铺不安地翻了个身,说了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刘文清呢?”

“他不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怎么在他床上?” “你摸我干什么!”我们几乎同时发问,气流“嘶嘶”像箭一样射向对方。

“我以为你是文清。”半晌后他说。

“你摸他——干什么?”“你在他床上做什么?一个女孩子害不害臊!”他压低声音也掩藏不住居高临下的得意。我气得甩开被子,起身向中铺探去。林老师在身后叫我:“你干什么?”

“告诉我妈!告诉我妈,你半夜——”我口不择言,其实并不清楚该说些什么狠话。一只手掐住我的腰,将我拖了回去:“你别发疯!”

“你放开我!”我挣扎着转过身面对他:“你这种变态,怪不得文清讨厌你。我要告诉— —”

“你们在干什么?”文清站在梯子上,我跌在床头,林老师跪在床尾,火车哐当哐当地前进,一瞬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刚刚——”我刚想开口,林老师突然向床尾挪了两寸,朝文清道:“你先下去,让我下床。”文清竟然乖乖听话,给林老师让出了扶梯。可是林老师走了,他也没有上来,而是独自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黑夜向他聚拢,凝固成某种没有名字的墙垣。我呆坐在床边,不知道应不应该下去问他,更不知道应该问他些什么。我背靠着墙,双脚冰凉。

最终我还是下床坐在了刘文清对面。手电微弱的光线里,他面色如常,仿佛不打算向我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忍不住说:“林老师......他平时对你还好吧?没强迫你做什么事吧?” 他才十四岁,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懂?

“没有,你瞎想什么呢。没有。”他看着我,破天荒地笑了笑,像结冰的湖面生出裂缝。

“真的?他没有——乱摸你什么的?”我心如擂鼓,好像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这么猜测,会这么猜测的人内心一定肮脏。

“没有!没有。”我注视着他,注视他无波的、明亮的双眼,想要找到一点端倪。黑夜的高墙不倒,就算里面电闪雷鸣,我也只能在墙外张望。他侧头望向窗外,不再理会我探究的视线。光从远处奔袭而来,天空云层满布。良久,他开口低吟:“我想去看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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