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人人都在安然沉睡时，祁家宅院的大堂依然灯火通明。

祁霖慵懒地斜靠在皮质沙发上，闭目养神；朱洛然和展黑泽坐在另一侧，一脸严肃，全身紧绷，一会儿紧张地对视，一会儿又不安地偷偷瞥一眼若无其事的祁霖。偌大的大堂里只有他们三人，无人开口，气氛全然不似过去一般轻松温暖。

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让人倍感煎熬。

大堂的门忽然打开，一袭黑衣、疲惫不堪的白雪颜出现在大堂里，毫不意外地看着大堂里的三人。

“雪颜！”朱洛然仿佛暗暗松了口气，从沙发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奔向她，拉住她的手，假装轻松地说，“知道吗？杜凯宇的事都处理好了。”

“是啊是啊，老大亲手解决了他，你不知道那时候老大有多帅！你不在场真是太遗憾了。”展黑泽也紧跟着来到她们身边，欢快地说。

白雪颜努力地想要对他们微笑，却力不从心。

“白雪颜，解释一下。”祁霖忽然淡淡开口，声音不高不低，立刻打断了几人谈话。

他开口的瞬间，大堂里鸦雀无声，气氛降至冰点。

白雪颜先是将目光移向他，但见他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便低下了头，紧抿着嘴唇，不语。

见她沉默着不肯解释，朱洛然不免着急，抢先道：“大哥，你了解雪颜的实力，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不然她绝不会失手让杜夫人逃走的。”

展黑泽也帮腔道：“是啊，老大，雪颜肯定……”

祁霖忽然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白雪颜面前，完全不理会心急火燎的朱洛然和展黑泽，漠然地说：“洛然，黑泽，我问的是白雪颜。”

朱洛然还想再解释，却听一直沉默的白雪颜终于开了口：“洛然姐姐、黑泽，谢谢你们，但你们不用帮我找借口了。”

朱洛然和展黑泽的心立刻高高悬起，紧张地凝视着她。祁霖神色如常，目光始终淡淡。

白雪颜暗暗吸气，抬起双眸，勇敢地直视祁霖平静无波的眼睛，轻声说：“是我放走了杜夫人。”

祁霖的眼中瞬间燃起了怒火。

朱洛然倒吸一口冷气，又气又急：“雪颜，你……”

展黑泽着急地说：“老大，雪颜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们还是……”

“黑泽，你也不必再说了。”白雪颜拉了拉他的衣袖，平静地说，“是我放走了杜夫人，仅此而已。”

“啪！”

祁霖抬起手，迅速而果断地打了白雪颜一个耳光。大堂再次陷入一片骇人的沉默中，朱洛然虽然心疼她，却也说不出话来。

左脸火辣辣地疼，白雪颜慢慢直起被打得偏转的头，冷静地回望着一脸愠怒的祁霖，声音沙哑着说：“对不起，大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祁霖冷冷地说：“去地下室思过。”

“是。”白雪颜听话地离开。走出大堂前，她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犹犹豫豫地问：“大哥，杜夫人她……”

但祁霖已转过头去，不再看她，更不理会。

展黑泽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最终叹息一声，望向白雪颜，说：“杜夫人带着孩子跑了，我们暂时还没有追踪到她们，不知道她接下来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白雪颜的眼圈倏然红了，声音微哽：“我去地下室思过。”

祁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言不发。朱洛然和展黑泽担忧地注视着白雪颜离去的背影，却无计可施。

昏暗的灯光，破败的居室。

简陋的饭桌上放着如清汤寡水般的饭菜，衣着简朴的年轻父母和他们的女儿安静地吃着饭。小女孩的衣服有点儿不合身，还有点儿俗气，但她的模样倒是十分清秀——饱满的额头，水灵灵的大眼睛，娇小的鼻子，嫣红的嘴唇，只是肤色里透着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苍白，看上去似乎有些病态，她的个头也与同龄人相比略显瘦小。

这样的小姑娘，若是养在富贵人家，必然精致得宛如瓷娃娃。但可惜，她年幼便显露出的好相貌似乎要湮没于此了——这里是这城市中最贫穷、最暗无天日的贫民窟。

小女孩微微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母的脸色——父亲眉头紧锁，母亲一言不发。她又低下头，继续静静地吃着这顿不算丰盛、更谈不上美味的晚餐。

突然，死一般的沉寂被一阵粗鲁而急促的拍门声打破。

“开门！快开门！”门外的人毫无耐心，蛮横地喊着。

爸爸立刻放下碗筷，与脸色苍白的妈妈惊恐地对视。小女孩战战兢兢地看了看父母，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惧。

“快，小蓁快藏起来！”爸爸急切地说。但小女孩吓得呆若木鸡，浑身僵硬地坐着，不知所措。

妈妈赶快抱起她，果断地将她藏在了角落里的柜橱中，满脸焦虑地叮嘱：“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一定不能出来，也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

直到女儿惶恐而茫然地点头，她才放心地紧紧关上柜橱的门。

接着，小女孩听到凶神恶煞的债主嚣张地进了门，听到重物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听到父亲的哀求声，听到母亲的尖叫哭喊声。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湿润模糊，身体不住地颤抖，即使想要大声哭喊，喉咙却像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响。

没过多久，小女孩听到外面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屋里仿佛没有了人——债主走了，但他们也带走了她的爸爸妈妈，带走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和仅有的依靠。

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令她战胜恐惧，也忘记了母亲的叮嘱，她奋力推开柜橱的门，飞奔着冲进夜色里，循着汽车离去的声音，大声地哭喊哀嚎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但不论她如何拼命地追、搏命地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窗上映出父母不断挣扎的身影，眼睁睁地看着汽车绝尘而去，消融于无边的夜色中。

刹那间，她的世界天崩地裂。慢慢地，她停下脚步，向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呆呆地倒下，歇斯底里地哭泣。

“别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方蓦然传来一个冷漠却威严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止住眼泪，抬起婆娑的泪眼——站在面前的是一个年长她几岁的男孩，黑亮的眼眸平静地望着她，一张漂亮的脸上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完全没有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纯真和无邪。他衣着考究，一看便知他家境优渥，与四周的脏乱破败格格不入。

看她只是怯懦地回望着他，并未停止小声抽泣，男孩又说：“你想让你的父母回来吗？你想那些人永远不再来找你们吗？”

小女孩立即点头。

男孩微微一笑，说：“我可以做到。你想要我救他们吗？”

小女孩拼命地点头。

“我可以救他们。”男孩自信地勾了勾唇角，脸庞上挂着强者的骄傲与优越，“不过，我有个条件，从今天起，你跟我走，为我做事，一切都要听我的，不能再见你的父母。你能做到吗？”

小女孩木然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男孩耐心地解释：“我救你的父母，你总要感谢我吧？你对我的感谢就是以后为我做事。当然了，我会养着你的。”

小女孩终于明白了。妈妈说过，别人帮助了她，她要向人家道谢。面前的男孩既然说为他做事就是感谢他，那她应该听他的。于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嘤嘤地恳求道：“请你救救爸爸妈妈。”

“好！”男孩笑了，爽快地答应她，“不过，救出他们后，我会把他们送到其他地方，你不会找到他们。还有，我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从今天起，你就叫……叫白雪颜，明白吗？”

女孩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

虽然这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让年幼的她根本无法明白，但她似乎懂得了一个现实：从此刻起，六岁的小蓁死了，活在这世上的，是个叫白雪颜的女孩，她的父母会回来，但她却永远失去了。

在地下室门外站了许久的祁霖一直盯着门发呆。回想起之前打白雪颜的那一耳光，他忽然感到手心里传来隐隐痛楚。

连他的手都痛了，她一定被打疼了吧？

他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开了门。

地下室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连他进来发出了响动也没有得到一丝回应。借着室外的光，他隐约看到墙角处蜷缩着一个人。

原来她累极，不知不觉睡着了，难怪他在外面站了那么久，都没有听到里面传出任何动静。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走向她，蹲下身来，专注地凝视着她藏在黑暗中的轮廓。

她睡得很沉，呼吸平稳绵长。借着地下室外照进来的光，微弱地看到她的脸颊上还挂着长长的泪痕。她紧抱双腿，靠墙而眠，仿佛充满了不安的孩子，此刻的模样狼狈而疲累。

他的心忽然像被利刃划过一般，疼痛一点一点地在体内蔓延。

当他听到她自作主张放走了杜夫人的消息，却到处都找不到她，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除了震惊、愤怒外，更多地是担心她的安危，害怕她出事。

这种他无法掌控的感觉一直折磨着他。虽然他面上平静沉稳，但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当她终于回到了家，纵使他平日里温润隐忍，恼怒就在那一瞬间迸发，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重重地打了她。

他无声地叹着气，喃喃自语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了杜夫人吗？看到她的女儿，你想到了你自己，想到了当年的你，不是吗？你不想她没有妈妈，你想让她得到拯救。我都懂。只是你这样意气用事、不顾后果，让我怎么放心？你心软踌躇，为什么不解释呢？”

他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残存的泪痕，然后小心地抱起她，轻慢地向地下室外走去。

是因为哭得累了，她才会睡得如此沉吗？祁霖忽然无奈地笑了——她的警惕性如此差劲，连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日后怎么能安心放她独自在外？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可以尽情享受生活。

虽然杜夫人还活着，但不足为虑，这个女人翻不了天。

走进白雪颜的卧室，祁霖温柔地将她平放在床上，却没有及时放手——忽然发现，他很珍惜抱着她的感觉，贪恋抱她入怀的温暖。

因为待她醒来后，他就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他索性也侧卧在床上，爱怜地将她揽在胸前，侧脸紧贴着她的额头。

忽然，她开始微微发抖。他立即低下头观察她的状况，诧异地发现她睡得不再安详，反而紧锁眉头，悄悄地冒着冷汗，颤抖得越发剧烈——她一定做了可怕的噩梦，她的恐惧和抗拒仿佛感染了他。

他冷静地抱紧了她，目光温柔如水，一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黑发，低语道：“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然后，他无法自控地俯下身，低下头，怜惜地吮吻着她的唇，细细地描绘着她优美的唇线。她的唇柔柔的，小小的，甜甜的。

她仍然沉浸在睡梦中，却仿佛感受到他的抚慰，安下心，慢慢地放松身体，不再颤抖，唇边漾起淡淡的微笑。

他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瓣。呆呆地发愣，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控。

她的口中传来低声呢喃。他微微偏着头，附耳倾听，却立刻浑身僵住。

她念着：“梓萧，梓萧，梓萧。”

梓萧？丁梓萧？

他在暗夜中微眯双眼，若有所思地想：似乎很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