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衍看不到门外发生的事,只能听见希恩和那人说话的声音,他是万万不敢想,他和雷娜塔的无端猜想竟然成了现实。
希恩竟然真是马尔科姆的私生子。
他转头与其他人面面相觑,雷娜塔睁大眼睛捂住了嘴,就连墨林都少见地露出震惊的表情。要知道墨林得知信衍原身的身份时,反应都不及如此。
唯一状况外的人只有乔安娜,她本就是他国公主,仅知道马尔科姆不好惹,其他的家长里短是一概不知。
随着门外男人的告别,一串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料想应该是那个讨厌的男人彻底走远了,信衍不由担心起希恩的现状,但此刻他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打开门直接问。
‘现在怎么办?’墨林用气音问道。
还不等信衍回答,门外突然响起“咚”地一声。
发生什么了?!
信衍一把拉开门,却看到希恩抱膝跌坐在地上,他的脸埋在臂弯中。
信衍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股寂寥深重的气息却在他周身萦绕。
“没事了,别坐在地上,会冷的。”信衍蹲在希恩身侧,好言劝慰着,“一直坐着可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我们陪在你身边呢。”
希恩没有抬起头,声音呜咽道:“你们都知道了吧。”
“我只知道你还是希恩,”信衍拍拍希恩佝偻的脊背,“而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你们就是知道了,”希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声音也愈发嘶哑,“既然都知道了,就离我远一点吧,毕竟我这么肮脏。”
“不允许你这么说,”信衍打断了希恩的话,“你是什么样的人和你的身份没有一点关系。犯下错的人不是你,是你的父母!你为什么要去主动承担这份过错,你也是受害者啊。”
希恩似乎是听进去了,但是如果心结真的这么容易被解开,也不能称之为心结了。
“那又怎么样呢,”希恩依旧没有抬起头,“不能否认的是,我的确是他们的孩子,我就是他们荒唐行为的后果,这就是永远抹不掉的罪!请不要再理我了,我不配和你们做朋友,让我独自待着吧。”
信衍也没有办法,他并不能言善道,碰到这种情况真是一点辙都没有,何况希恩又格外心思细腻,敏感而纤细。
他转头看墨林,无声地问他该怎么办。
墨林摊开手,同样无声地向信衍示意,不怎么办。
他绕过蹲着的信衍,“让我来吧。”
信衍让开了,并期待墨林能说出惊世哲理名言,震撼希恩这颗脆弱的心,但接下来发生的却是信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只见墨林一个招呼没打,直截了当地将团成球的希恩拦腰扛在肩,返身走向乔安娜的房间。
信衍愣住了:“墨林,你在做什么?!”
众人也紧跟其后,一起进入房间。
乔安娜走在最后,她抱着仅披单薄披肩的臂膀打了个哆嗦,走廊上间或吹来一阵阵萧瑟的风,她实在遭不住此等刺骨的寒意。
而雷娜塔也注意到瑟瑟发抖的乔安娜。
乔安娜察觉到雷娜塔的视线,忙露出讨好般的微笑。
雷娜塔:“...”她也不会故意欺压柔软女孩,见乔安娜楚楚可怜的眼神,便无法提起之前针锋相对的态度,只得长叹一口气,替乔安娜关紧门扉。
而另一边的希恩也没料到墨林会来这招,他怔愣地抬头看周围的人,露出泛红的眼角与未干的泪痕,他甚至都忘记要挣扎,而是揪紧墨林的衣服,“放,放我下来。”
“就不放,”墨林将希恩放在宽大的躺椅中,俯下身直视着希恩的眼睛,“在王都的时候,你应该就已经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了吧。当时的你都有勇气逃离现实,那为什么现在又不敢了?你难道真就想要留在马尔科姆身边?”
墨林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希恩,“也是,毕竟马尔科姆有钱有权,不想离开也是正常的。”
他那冰冷而嘲弄的眼神刺痛了希恩。
希恩之所以不愿面对信衍等人,不就是不想看见这般伤人的景象,可真当他面对墨林的视线时,他才惊觉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无名的火,灼痛他的呼吸与心跳,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咬着牙,“不,不是这样的!我才不想留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般丧气的话?!”墨林高声质问着他,“你可知那安斯已经全城戒严了,如果不能尽快离开,你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永远留在马尔科姆身边。”
“什么?”希恩睁大眼睛,失声道:“戒严?!那我们怎么办?!他不会是发现我所以才封城的吧?”
“也许吧,”墨林一把压在希恩的头上,打散他的愧疚,“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困住伊凡和乔安娜公主,这不一定和你有关。”
信衍也插嘴道:“总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都要尽快逃离那安斯。”
希恩一愣,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没错!”
“不过,”他露出困惑的神色,“乔安娜公主是谁?”
“是我,”乔安娜隔着墨林的身体,踮起脚尖歪着头对着希恩笑道:“请称呼为我乔安娜吧。我曾是罗曼帝国的第三皇女,但现在只是普通的人。”
希恩本觉得耳熟,但听到罗曼帝国时,才想起吉尔伯特也曾提过这个名字,他不由坐直身体,诧异道:“您不就是亚瑟陛下的婚约者?”
乔安娜微微颔首,“那的确是我,但很快就不是了。我决意逃离罗曼帝国的控制,去追寻属于我的人生。”
她走到希恩面前,轻声道:“这位先生,我不知道在您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人生,不被任何外物所裹挟。”
橙黄温暖的光似在她的眼中跳跃,希恩一愣,回过神后才发现那是映照出壁炉的火光。
“乔,乔安娜,我可以直接这么叫你吗?”希恩掩饰般地扫视房间,怎么也不敢注视女孩的脸。
乔安娜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那你也不要叫我先生,我叫希恩·麦肯齐,”希恩低下头,“叫我希恩吧。”
“麦肯齐?”乔安娜若有所思,“亚瑟陛下身边那位骑士的姓氏好像也是麦肯齐。”
希恩点点头:“是的,陛下的骑士吉尔伯特·麦肯齐,那是我哥哥。”他看出乔安娜疑问的表情,解释道:“至于马尔科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应该算是他的私生子。”
乔安娜没有太惊讶,她早已猜到实情。面对希恩的私生子身份,她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升起莫名的亲切感惺惺相惜起来,毕竟此刻他们都选择舍弃原本的身份,仅仅以最真实的姿态来相识。
“那我们现在就算正式认识了,你好希恩。”
“你好,乔安娜。”
看着这惺惺相惜的两人,信衍觉得自己分外格格不入。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多余。”信衍小声对墨林说。
回答他却是墨林满含深意的笑容。
此意尽在不言中。
果然墨林真是懂他。
信衍只敢和墨林在背后暗暗揣测两人的情感发展,而雷娜塔就不一样了。
她光明正大地面对着两人翻了个大白眼,“够了,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马尔科姆都已经发现希恩,那势必也注意到我们了,我们应当尽快撤离这栋旅馆!”
“没有这个必要,”墨林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把手,“首先,你就算现在离开旅馆,也不可能马上就能离开那安斯。其次,马尔科姆的掌控远超我们想象,你觉得他可能不留下眼线吗?最后,我们的目标太大了,就算暂时摆脱马尔科姆,也很快就会暴露。”
“那怎么办?”雷娜塔蹙眉,没好气道:“那照你的说法,我们就该在这里坐以待毙?我看你真是马尔科姆的奸细。”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墨林做作地捂着心口,“我好难过。”
信衍不容直视墨林拙劣的演技,回归正题道:“可我想不明白,既然马尔科姆已经发现我们,为什么现在不直接抓捕我们?他就不担心我们逃跑?”
“可能因为他并不在那安斯,”希恩咬着嘴唇,“今晚我本以为会见到他,但只有他的管家现身确认我的身份,他们本不想放我离开,是我谎称有东西要拿,他们才放我离开的。可能他们也没想好要怎么对待我。”
他说着又垂下头,含糊着低声道:“我只是私生子,无法袭爵也无法继承遗产,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说不定会直接让我离开,要不然在之前的几年中,他也不会任由我留在王都。”
“他可能也不想你待在王都,”墨林却道:“只是他的手伸不了这么长,毕竟王都可是吉尔伯特的地盘。”
“那怎么办?”希恩瞬间又丧失勇气,颓丧道:“那要不然我留在这里,换你们离开吧。”
“你这说的什么话!”雷娜塔怒其不争,对着希恩的脊背狠狠拍了一掌。然后又朝着墨林怒斥道:“你到底是哪边的?怎么尽长他人威风?!”
墨林笑道:“我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只是要合理判断对手的水平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那你说怎么办?!”雷娜塔猛地站起来。
墨林放松地躺进软椅,扬起手笑道“很简单,在这里等着马尔科姆就行了。”
“你还说你不是奸细?”雷娜塔狠狠拍着面前的桌子,咬着牙关冷声道:“你觉得以我们的兵力,哪怕再加上乔安娜的护卫队,真就比得过马尔科姆的军队?我看你是在做梦吧?!”
“我知道,”墨林缓缓抬起视线,“正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我们才更不可能是奸细,我不是、希恩不是、乔安娜更不是,想要对付我们哪里用得上奸细。但也正因为我们敌不过马尔科姆,所以才不需要逃跑,反正也逃不掉。”
雷娜塔并非固守己见,她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但仍皱着眉,“逃跑的确不一定有用,但你的正面交锋难道就有用了吗?”
“马尔科姆看重利益,”墨林抱着双臂,自信道:“我了解他,只要让他相信让我们离开能带来更大利益,或者不让我们离开会带来巨大损失就行。”
“我同意,”深思许久的信衍道,“只有当面交涉,我们才能弄清楚马尔科姆的意图。”
然而信衍的真实理由却是只有正面相对,他才能使用道具来掌控马尔科姆。
他需要考虑的是在使用怀表时,要对马尔科姆下什么命令。
是直接要求马尔科姆放他们离开那安斯吗?但这个命令可没有将怀表的作用发挥到最大化。
而希恩好不容易放松下的心情又被他们的话吊起,揪紧靠枕垂下的流苏颤着声问:“一定要和他接触吗?我...”
墨林按住希恩的手,柔声道:“是的,为了离开这里,我们势必要和他见面。我知道对你来说很痛苦,但你尽可放心,沟通的事就交给我们。”
希恩迟疑地点点头,他愿意相信墨林的话,但对马尔科姆的畏惧并没有这么容易消除。
“不过我很好奇,你打算怎么和马尔科姆交涉,”雷娜塔坐下,指着墨林道:“如果你连我都不能说服的话,就更不可能说服马尔科姆了。”
墨林笑道:“无非就是威逼利诱,对待马尔科姆这样的人更是如此。当然伊凡,你到时候可别提起亚瑟陛下的事,只说是担心战争所以去教廷避避风头,适当也要强势点,马尔科姆最是欺软怕硬,他最忌惮也最想讨好的人就是教皇冕下,只要搬出冕下,70%的概率他会直接放行。”
信衍点点头,“我觉得可行,我和他无冤无仇,他应该不会和我撕破脸皮。”
雷娜塔却反驳道:“那不是还有30%的可能性他不会放我们走?”她依旧蹙着眉,撇了一眼希恩,“而且你这种方法只能让老爷离开,马尔科姆不可能会放过乔安娜和希恩,当然我也无所谓带不带上他们。”
“伊凡...”希恩一愣,像是寻求帮助般拉住信衍的袖子,“别留下我...”
信衍拍了拍希恩的手,安抚道:“放心好了,不会丢下你的。”
他思考片刻道:“我认为墨林的方法没有问题,那只要加大威逼利诱的力度,我们不就能从他手中逃离。”
墨林打了个响指,“你说对了,而我的手上刚好就有能威胁马尔科姆的秘密,一旦被人发现,他将失去一切的那种。用这个来威胁他,他肯定会放我们离开。”
“什么秘密?”雷娜塔追问道。
“不能说,秘密之所以有效就是因为无人知晓,”墨林敲了敲桌子,收敛起笑意,眸色深沉而晦暗,“而且它足够危险,哪怕知道它的冰山一角,也会引火上身,到时候别说离开那安斯了,我们都没有活路。”
信衍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松口,“墨林,我相信你。”他站起身,“既然已经决定好等马尔科姆送上门了,那现在就先休息吧,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我们。”
墨林则道:“我建议大家还是在同一个房间内休息。虽然男女有别,但毕竟是特殊情况,尽量不要分散。”
信衍点点头,“那都来我的套间吧,有几个小房间可供你们休息。”
“那刚好,”墨林笑道:“剩下的人就尽快收拾好行李,去伊凡房间吧。”
乔安娜和希恩也没提出反对意见。他们本就想跟紧伊凡,生怕在休息时被留在旅馆中,这下恰好是如了他们的意。
雷娜塔和信衍留在乔安娜这边帮她收拾行李,而墨林则陪着希恩。
因为乔安娜本就是轻装出逃,没有多少行李。她很快就收拾妥当,跟着信衍走出房间,同时轻声问道:“伊凡大人,有一事我很好奇,雷娜塔小姐是什么人,我本以为是女管家,但想来也有可能是我想错了,不会是您的妻子吧?”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信衍大惊失色,他难道有做什么会让人想歪的事吗?虽然十七不在身边,但他的心可是一直属于十七的!
“雷娜塔是我的骑士,别看她个子矮,但身手并不差,我相信她绝对不输给任何男性骑士。”这倒是实话,这一路上,雷娜塔和墨林对练过好几场,每次都打得你来我往,虽说墨林有放水的嫌疑,可雷娜塔的实力却是有目共睹,就连墨林都承认雷娜塔的成长速度惊人,再过不久就会彻底超过墨林。
“这么厉害!”乔安娜脸上的惊异完全不像是作假,“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女骑士,我一直以为玛蒂尔德是例外。但没想到现实真的会有这么出色的女性!我终于明白在雷娜塔小姐身上感觉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光彩是怎么一回事了!”
乔安娜激动地转过脸,对着雷娜塔道:“雷娜塔小姐,我本来还对您的严厉而感到害怕,但现在我却明白了,这才是骑士需要的品格,您是忠诚、果敢、敏锐又聪慧的骑士,我为您而感动!”
听到这般毫不遮掩的夸赞,信衍不由看向那位被赞美的对象,了然地看到雷娜塔通红的脸颊。
“不,我才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雷娜塔说话的语气都显得急促了不少,她恐怕还是第一次被除信衍以外的人如此真诚的夸赞吧。“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你不也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吗?你比你想象得更有勇气,希望你不要辜负老爷的信任。”
当晚,所有人都没能休息好。
墨林提出由他守夜,大家都可以安心睡觉,但在这种处境下没人能安心睡着。
信衍平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握着怀表,生怕马尔科姆会突然闯进来。而在连续几日疲倦不堪的赶路后,他最终还是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醒来时,他仍旧昏昏沉沉似在梦中,但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的声音,只是完全听不分明。
信衍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眼前已是一片敞亮,一时无法忍受如此刺目的光,便举起手掌挡在眼前。
不对,怀表呢?!
“!”信衍猛地坐起,差点惊叫出声,手掌中已是空空如也,怀表竟不翼而飞了!
“伊凡!”他面前的另一个人也被吓了一跳。
墨林就站在信衍床边,他拍拍胸口,“你吓死我了,醒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他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信衍,“这是你的东西吗?我一过来就看到它掉在床边的地上。”
此物正是信衍丢失的怀表,信衍赶忙接过仔细检查。同时趁着墨林走向窗边,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描述界面,一眼扫过便知怀表并未损坏,终于安下心来。
而信衍自觉方才的动作做得巧妙,墨林不可能注意到这异常。
但当信衍抬起头事,却看到墨林正回头望着他。
“伊凡?”墨林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信衍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勾起僵硬的笑意,“你说什么?”
墨林朝着信衍缓缓走来,他的影子从窗边慢慢延伸到信衍脚下。
身后的阳光随着他的走近一点点地透过来,但信衍却不觉得变亮多少,反而无形中的压力逐渐倾轧下来。
墨林俯下身,“伊凡,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
信衍心头一紧,难道真被看到了?! 可这玩意应该只有玩家本人能看到,他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无论是普通人、NPC还是其他玩家都不能看到这个页面。
信衍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我在看这枚怀表啊?怎么了吗?”
“哦,是吗?”墨林与他几乎是侧脸贴着侧脸,信衍完全看不到墨林此刻的表情。
而光听墨林的语气,也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不信。但信衍自信这个说法并无纰漏。
墨林久久没有说话,半晌之后,他直起了身,信衍还以为他是信了自己的说辞。
突然墨林却再一次弯下腰,用黛青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信衍的双眼,信衍受不住他的视线,只得将视线移转开。
“可是我不信,伊凡你刚才到底在看什么?不,或许我应该这么问,你到底是谁,你的名字应该不是伊凡吧。”
信衍愈发慌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伊凡啊,不然我还能是谁,虽然我的确因为生病丧失之前的记忆,不知道很多事情,但...”
墨林笑了,信衍用余光瞥见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更是不知所措,只能低垂着头不敢看他。
“是吗?”墨林直起身,“你不用这么紧张,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我都不是例外。但我不会说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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