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首席考核的现场,比平日的排练室更添了几分肃杀。
主考官席位上,艺术总监老师居中而坐,他身旁是舞团的几位资深编导和芭蕾大师。他们的表情严肃,手中的笔在评分表上不时划过,发出的“沙沙”声,像利刃刮过在场每一个舞者紧绷的神经。
闻意作为现任首席,无需参加考核,但她依旧出席了。她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位置正中,像一位前来检阅自己疆土的女王。她的坐姿无可挑剔,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目光平视着前方的舞台,神情是一贯的清冷。
她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所有上场的舞者,无论表演的是纯洁的吉赛尔,还是活泼的丘比特,都忍不住会朝她的方向瞥上一眼,仿佛要从她那波澜不惊的脸上,寻求一丝肯定,却又总是徒劳无功。
考核进行得波澜不惊,甚至可以说,有些乏味。
一个又一个舞者登台,她们都曾是各自舞蹈学校里的天之骄子,技巧扎实,功底深厚。她们努力地展示着自己最擅长的变奏,试图在短短几分钟内,将自己十数年的苦功浓缩成最华丽的绽放。
然而,在闻意眼中,这些表演都太过相似了。
她们都在追求一种“正确”。正确的动作,正确的情感,正确的节奏。她们像是闻意无数个稍显逊色的复制品,努力地模仿着教科书上的标准,却都缺少了那一点能刺破表象、直击人心的东西。
闻意的评判冷静而精准,像一台只认数据的机器。这些表演无法打动她,更无法威胁到她。她们都在她亲手建立的、由规则和秩序构成的王国里按部就班,而她是这个王国的最高标准。这一切,反而更衬托出她王座的稳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名单上的人越来越少。
“下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场记的声音在安静的大厅里响起,带着一丝程式化的疲惫,“岑野。”
这个名字,像一颗被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
观众席和等候区的舞者们,不约而同地起了些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就是她?那个空降兵?”
“听说脾气很差,谁都不放在眼里。”
“基本功一塌糊涂,不知道总监为什么会让她直接参加A团考核。”
闻意终于抬了抬眼皮,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真正的好奇。她倒想看看,这个搅动了一池春水的“疯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个身影从舞台侧面的阴影里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看到她的第一眼,全场都愣住了。
她竟然只穿了一件最普通不过的黑色棉质练功服,洗得甚至有些发白,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头发。并非芭蕾舞者标志性的圆髻或长马尾,而是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发梢修剪得参差不齐,带着一种未被驯服的野性。
她的身形高挑,身形看起来比一般的芭蕾舞者要略微大一些,但真正让她与众不同的,是她手臂与肩背的线条。在吊带练功服的勾勒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层薄而结实的肌肉,那不是芭蕾舞者追求的极致修长柔美,而是为了纯粹的力量和爆发力,刻意进行力量训练才能拥有的痕迹。为了这份力量,她显然放弃了一部分女性舞者特有的、身体的柔软与圆润,显得硬朗而直接。这具身体,看起来不像一件艺术品,更像一柄打磨好的武器。
她走上舞台中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向评委席优雅地行礼,只是懒洋洋地站定,目光直接扫了过去。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眼型是狭长的,眼尾上扬,带着天生的锋利与攻击性。瞳孔的颜色偏向浅褐,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像某种野兽的眼睛,闪烁着桀骜不驯的光。
她的视线在评委席上短暂停留,随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竟径直越过评委,精准地落在了第一排的闻意身上。
四目相对。
闻意的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那目光里,没有其他人对她的敬畏或仰望,而是充满了**裸的、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挑衅。仿佛在说: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首席?不过如此。
这是一种闻意从未经历过的冒犯。她习惯了被仰视,却第一次被人用如此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平视。她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冰冷的眼眸像一道屏障,将那份挑衅隔绝在外。
“岑野,”总监皱起了眉头,显然对她的态度很不满,“你的音乐呢?报备的曲目是什么?”
岑野这才懒懒地收回目光,冲音响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磁性:“随便放一首,有鼓点的就行。”
“什么?”音响师懵了。
评委席上一片哗然。
“胡闹!这是考核,不是街头卖艺!”一位老编导忍不住低声斥责。
周总监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但他最终还是压了压手,示意音响师照做。他似乎也想看看,这个他亲手招进来的“麻烦”,到底能闹出什么花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一段强劲而充满原始节奏感的鼓点,毫无预兆地在大厅里炸响。那不是古典乐,更像是某种部落的战舞,充满了蛮荒的力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开始跳舞的时候,岑野,做出了一个让全场倒抽一口冷气的动作。
她抬起脚,用另一只脚的脚跟,随意地、甚至带着点嫌弃地,将脚上那双旧的软底舞鞋给蹭了下来。然后是另一只。
两只舞鞋被她毫不珍惜地踢开,在光滑的舞台上滚了两圈,停在角落里,像两件被遗弃的信物。
她要赤足跳舞。
“她疯了!”
“这是对芭蕾的亵渎!”
质疑和惊呼声此起彼伏。
闻意端坐的身形,第一次有了一丝僵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脱掉舞鞋,对一个芭蕾舞者而言,意味着放弃了所有经过训练的、规范的脚尖技巧,放弃了芭蕾最引以为傲的轻盈与典雅。
这是一种宣言。一种对她们所信奉的一切,最彻底的蔑视。
然而,岑野根本不在乎台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当鼓点进入第一个**时,她动了。
那根本不是芭蕾。
如果说闻意的舞蹈是用笔尖在丝绸上绘制的工笔画,那岑野的舞蹈,就是用燃烧的木炭在岩壁上留下的疯狂涂鸦。
她用脚掌,甚至是脚跟,重重地踏击着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那声音,仿佛是心脏在撞击胸腔,带着一种野蛮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她的身体不再追求优雅的线条,而是极致的张力。她可以毫无预兆地将脊柱向后弯折成一个惊人的弧度,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对月长嗥;也可以在下一个瞬间,猛地收缩身体,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腹部核心,然后像一支出膛的炮弹般跃起。
她的动作里,充满了古典芭蕾视为“禁忌”的元素:扭曲的关节、不稳定的重心、破碎的线条……每一次充满攻击性的挥臂,都让她手臂上那层薄薄的肌肉线条清晰地显现出来,充满了令人心悸的力量感。那头齐肩短发,随着她剧烈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利落的弧线,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劈开沉闷的空气。
闻意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大脑,那台精密的分析仪器,在最初的震惊过后,开始疯狂运转。
“姿势不标准,违反了所有开、绷、直的基本原则……”
“落地太重,这样跳,她的膝盖和脚踝迟早会废掉……”
“那身肌肉……是为了这种爆发力而生的。她根本没想过要去追求极致的柔软和延伸,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另一条路——力量之路。这是对芭蕾审美的彻底背叛。”
她用自己二十年来建立的知识体系,一条一条地批判着、解构着岑野的舞蹈。每一个结论都指向同一个结果:这是错误的,是粗野的,是上不了台面的胡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睛,就是无法从那具“错误”的身体上移开?
为什么当岑野用一个充满力量的姿态,将汗水从额角甩向空中时,她的心脏,会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看到岑野的脸上,不再是初登场时的漫不经心。那张脸上,交织着痛苦、狂喜、愤怒、不屑……一个混乱的情感风暴。她不是在“表演”一个角色,她本身就是风暴的中心。她的舞蹈,是她灵魂的呐喊。
这不就是周总监想要的,“灵魂的哀嚎”吗?
不,这比哀嚎更甚。这是一种焚烧,一种献祭。她将自己的血肉、骨骼、灵魂,全部投进了舞蹈这团熊熊烈火之中,只为换取这短短几分钟的、极致的燃烧。
她用自己的身体做乐器,用骨骼敲击大地,用肌肉撕扯节拍。她跳的不是音乐,她本身就是那狂野的鼓点。
闻意的呼吸,不知不觉地变得急促起来。她感觉自己所在的这个秩序井然、一尘不染的冰雪王国,被这团天外飞来的野火,硬生生地烧开了一道滚烫的裂缝。火焰的灼热,正透过那道缝隙,舔舐着她冰冷的神经。
舞台上,岑野的舞蹈已近尾声。
她做了一个连续的、高速的旋转,最终没有像任何芭蕾舞者那样,定格在一个优雅的pose上。而是任由旋转的惯性,将自己重重地甩了出去,单膝跪地,用手撑住地面。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她低着头,蓬乱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和脸颊,遮住了她的脸。整个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颤抖。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评委,所有的舞者,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忘记了该有的反应。他们被这场狂野的、毫无章法的、却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表演,震慑得失了语。
不知过了多久,岑野才缓缓地抬起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再一次,将那双燃烧着野火的、桀骜不驯的眼睛,直直地投向了闻意。
那个眼神,像一场盛大演出后的谢幕,又像一场战争胜利后的宣告。
那一刻,闻意清晰地看到——
在她冰冷沉静的眼眸深处,那面映照了自己二十年孤独倒影的、光滑如冰的镜子上,终于,映出了除她自己之外的,第一团跳动的、燃烧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的——
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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