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晏朱明醒来的时候,瞧见的是自家大哥胡子拉碴的面孔。再抬头看,床头的雕花是如此熟悉,是那朵五岁时被江承夜拿弹弓射穿了孔的浮雕牡丹。
她抬了抬手,手指修长莹润,腕上一只白玉镯子,是谈幼筠送她的及笄礼。
晏暾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随后转头问她的贴身丫鬟白芷:“夫人回来了么?”
白芷摇了摇头:“谈娘子还没醒,夫人还在那处。”
晏暾长叹一声:“自己的女儿还躺着,她心里光记得幼筠姨。”
晏相的夫人安阳郡主顾允怜是梁王之女,从小与谈右相的独女谈幼筠交好。两人婚后,夫家的宅子都买在了一处。江家、晏家的孩子们早就习惯顾允怜天天往将军府跑了。
晏朱明看着兄长年轻了不少的脸,只觉得有些头昏:“阿兄,我这是怎么了?”
晏暾摸了摸她的发顶,神色颇为怜惜:“你忘了?前线战报……”
晏朱明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她十五岁那年。
她与江承平从小就立下了婚约,今年及笄,两人准备完婚的。
但是漠北辽国犯境,江承平随着他父亲江大将军上了战场。婚事便拖延了下去。江承平走前承诺,等他凯旋,十里红妆将晏朱明迎进门。
当时江家二公子江承夜还嘲笑他们:“咱们两家一门之隔,十里红妆上哪里铺去?”
这段时日晏朱明就在家安心待嫁,直到噩耗传来。她和谈幼筠双双气急攻心,昏了过去。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十五岁这一年。
晏朱明没能忍住,一拳砸在了床架上。
晏暾吓了一跳。他的妹妹从小温吞守礼,如同一只糯米团子,何时露出过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过思及她刚刚死了未婚夫,晏暾的心便立刻疼了起来,将她揽入怀中:“朱明,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振作一点。承平他也一定不愿看到你这样。”
晏朱明听完,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她恨的是,既然让她重生一遭,为什么不让她重生回鳞光池边?那天她摔下马的时候一定要看准点,把顾胥廷砸得半身不遂才好!
想起前世他嘴上说着爱她,把她当做金丝雀关在宫中那么多年,被萧清敏这个毒妇磋磨,晏朱明就恨得牙痒痒。
死前她虽然挑拨了一番萧家和顾胥廷,可到底没看着萧家和顾胥廷一拍两散、倒戈相向。而晏家、江府、梁王府那么多人,死了也便死了!
她看向妆台前那朵点翠的青鸾发钗。那是顾胥廷前段日子大婚之时,拿来送给她的。
自己早就是有未婚夫的人了,对顾胥廷根本没有意思。当时他救了她,她也是按礼送了一些东西过去。江承平作为未婚夫,更是亲自登东宫道谢。顾胥廷当时说,他算是她的表兄,见她遇险,伸出援手也是理所应当。
后来顾胥廷大婚,晏朱明因为和江承夜打闹,落水着了凉,没有去婚宴。她的母亲安阳郡主参加完婚宴后,带回这支发钗,说是顾胥廷的慰问。
晏朱明当时没有多想。
后来江承平遇害,她在家守了望门寡。第二年底的时候,父母准备重新为她相看,这个时候一道旨意降下来,让她入宫为妃。
那时候顾胥廷刚刚登基,思及他可能是为了拉拢相府,更何况她一个望门寡妇,也难找好人家,晏家便把她送进了宫去。
她很快宠冠六宫,锋芒最胜之时,皇后都要避开她。母亲是皇室郡主,家里一堆的姨娘却无庶子,她从小这样长大,对她来说,和那些嫔妃争宠,不过如探囊取物。可是直到最后她才明白过来,深宫之中,最危险的,并不是那些女人。而是顾胥廷。
江家两位将军之死,时隔多年被翻出来,罪名按在了晏家和梁王的头上。
晏朱明在冷宫中想了很久才品出味道,这不过是一场鸟尽弓藏的大戏。
她没能赶在江家父子死前回来。命运的馈赠没有那么慷慨。
但还有晏家、梁王府、幼筠姨。这些足够了——她还来得及!
思及此,晏朱明抓住了晏暾的胳膊:“阿兄,我想去看看幼筠姨!”
晏暾瞧她脸色依然发白,一身如同弱柳扶风,有些担忧。可是自家妹妹向来固执,他违拗不动,只能着人取来披风,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两家后花园有角门相通,走过去不过几步路。晏朱明一路疾走着来到江府,江府上已经挂满了白绸,一片凄凉。
她熟门熟路地闯进谈幼筠的院子,一股药味扑鼻而来,正房里,阿娘的声音隐约传来:“你可要撑住,你还有承夜呢!你们江家多少人算计着你家这个爵位?那可是你郎君和长子拿命换来的!”
谈幼筠只是哭。
顾允怜瞧她这个样子,也不敢说重话,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你也不要慌,凡事有我呢。”
院中丫头来报,说是晏家大郞和小娘子来了。
顾允怜挑了挑眉,不知道一双子女来此处做什么。
她是郡主出身,父亲梁王手握重兵,养出了她将门虎女的火爆性格,谁料一双儿女的性格皆是温吞。自家女儿惊闻噩耗,竟然也晕厥了过去,柔弱不堪,根本不像是她生的女儿。
但晏朱明的性子很投谈幼筠的胃口,从小谈幼筠就爱把她抱在怀里,恨不得是她自己亲生的。所以晏朱明很小的时候就和谈幼筠的长子江承平订下了婚约。
见到晏朱明来,谈幼筠擦了擦眼泪,微微坐起身。顾允怜眼疾手快地塞了一个垫子在她的腰下。
晏朱明来到谈幼筠的榻前,坐到了踏步上。这样正好能把脑袋依偎进她的怀中。谈幼筠摸了摸她的脸,想起自己早逝的长子,悲从中来,凄凄道:“朱明,我可怜的孩子……从小我便把你当做亲生的女儿。如今是承平无福……我们江家对不起你!”
晏朱明抓着她的手,紧紧握住。
顾允怜见状也坐近,轻轻抚着谈幼筠的后背。
待谈幼筠情绪略微平静,顾允怜又从仆妇手里拿了药来,细心喂她喝下去。
晏朱明侍奉在侧,接药碗递帕子动作熟练。
瞧着晏朱明的样子,丧夫失子的悲痛紧紧攥着谈幼筠那颗心脏。她从小体质柔弱,顾允怜知道她这样下去身体迟早会垮,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抚,急得如在火上炙烤。
外头又有仆妇来禀报:“夫人,二房、三房的人来了。”
顾允怜冷笑一声:“哼,上赶着号丧,还不是为了家产!欺负筠儿孤儿寡母!”
她起身,提了佩剑走出去,前院顿时人仰马翻。
晏朱明分明听见一句:“安阳郡主,我们敬你是皇室,让你三分。可你与我江家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来管我们江家的家事!”
谈幼筠自然也听见了,她的脸色越发惨淡,晏朱明赶紧让人关上了门,隔绝了外头的吵闹声。
随后,她依旧坐在脚踏上,抬头看向谈幼筠。
“幼筠姨,从小我便也视你做母亲的,这份情,到如今都没有变过。”
谈幼筠抬手抚摸她的发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前两天才刚昏过去,如今怕也是才醒,就跑来看我了。”
“幼筠姨,你可知道,当初你和阿娘商量,让我嫁进江家,我有多高兴。因为只要做了江家的媳妇,我就能名正言顺叫你一声阿娘了。”
谈幼筠的眸中再次蓄起泪水,眼看着她又要哭出来,晏朱明连忙捏起绢帕替她温柔擦拭,复又问道:“幼筠姨,你可还想着,让我叫你一声阿娘么?”
谈幼筠一双圆眼瞬时瞪大:“朱明,你是什么意思。”
晏朱明低下了头。
正此刻,顾允怜提着剑骂骂咧咧地回来。她刚赶走了那群苍蝇闻到腥味似上门的旁支,气得满脸通红,一进门瞧见晏朱明和谈幼筠两人无言对望,也是一怔。
看见谈幼筠眉头紧蹙,她以为是方才那些旁支叫她烦心,于是放下剑坐到榻边:“那群打秋风的已经叫我给赶回去了。你放心。”
晏朱明小声地说:“阿娘能赶一次,次次都能赶么?阿娘毕竟不姓江啊。”
顾允怜脸色一变,指着晏朱明斥问:“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来,你幼筠姨能给他们这群人活吞了!”
晏朱明垂着眼:“可这到底是江家的家事,他们若是告到府衙,纵然是外祖父也是束手无策的。”
顾允怜炮仗似的一点就炸:“那他们有本事告啊!老娘还怕他们不成。”
晏朱明一把拽住她:“阿娘,其实……只要是江家的嗣妇出面,这些人就都能解决。”
顾允怜一怔,呆呆看向她,随后又看向谈幼筠。
晏朱明只觉得脸颊涨红,心如擂鼓。
思索了良久,顾允怜终于开口:“你仍要做江家妇?”
晏朱明点了点头。
对于顾允怜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只要晏朱明做了江家的儿媳,到时候她这个郡主、甚至整个梁王府出面给她撑腰,都是名正言顺的。
更何况,晏朱明和江家本来就有婚约。
而对于晏朱明来说,嫁人,特别是嫁了战死沙场的功臣之后,顾胥廷再如何,也不能把她掳进宫中了。
她提了一句:“如今百日孝中……”
本朝规矩,未免孝期拖延男女婚嫁,影响人丁,百日热孝之中可办嫁娶,只是不能大办。
顾允怜听到这句话便了然了。
原本和江家大郞的婚期就已经逼近,所有的东西其实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对于江晏两家来说,不过是换个新郎罢了。
谈幼筠眼含热泪:“孩子,委屈你了。”
晏朱明摇了摇头。
江承夜纨绔乖张,若是做夫君,自然是比不上江承平。
但是她与江承夜从小厮混,熟悉得如同左手摸右手,嫁给他,又有谈幼筠护着,怎能算是委屈?
更何况,前世在乱葬岗,他抱着她哭泣的背影仍然烙印在脑海。
看着她那张因病而有些瘦削的脸,谈幼筠长叹了一声,吩咐仆妇:“去拿二郎的庚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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