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北都。
临河的百年茶楼上,沈沉碧凭栏往下看。早春时节,细雨纷纷,行人撑伞穿行,描着报春花的伞面精巧生趣,是与南郡截然不同的风光。
她从封地南郡回京已有三日,本就病弱的身子吃不消舟车劳顿,因此闭门谢客,直到今日,她才从小山高的拜帖中挑出手帕交的邀约,出门一遭。
四年未见,身边的故交容色依旧,茶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水绿色的裙装衬得她温婉端方。
北都第一才女萧时薇,长宁伯府的大小姐,也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曾以公主伴读的身份入宫,替安平公主背过不少黑锅,原本今日沈沉碧并不想来,她此番回京,自带政治立场,并不好与伯府家的千金私下见面,却遭不住安平公主的软磨硬泡。
眼下攒局的人有事离开,偌大的茶室只剩下她和萧时薇两人,所幸多年的分别并没有让她们生疏。
“郡主尝尝,”萧时薇将手边的茶点推过来,“我吃着挺好,不知道你的口味有没有变。”
她细致地用手帕扶住碟子,水葱似的指甲染着鲜红的蔻丹,指尖处还用金粉勾勒出莲花的形状。
沈沉碧目光一顿,抬眼盯住她的脸。从鬓角,到眼眉,再到领口下,一寸寸,仿佛检验着什么。
萧时薇不自在地收回手:“怎么这样看着我?”
“指甲不错。”沈沉碧捏住茶碗盖,垂眸慢慢撇去茶沫。
“北都时兴的花样……”
“不衬伯府千金。”沈沉碧打断她,“但也许,衬你。”
萧时薇愣住:“什、什么意思?”
“大费周章地顶替时薇,又利用安平请我赴约,这里现在只有我和你,还不打算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吗?”
一瞬,支摘窗外车水马龙的吵闹声都似乎凝滞了。
料峭寒风吹散茶室里稀薄的暖意,年轻的郡主微拢氅衣毛茸茸的领口,几不可察地皱了皱鼻子。
胎中带病的残败病躯畏惧寒冷,她有些后悔了,这个时辰,她应该在烧着地暖的揽芷院里逗鹦哥的。
眼前美貌的姑娘沉下目色,蓦然扯出古怪的笑意:“都说宝德郡主机敏无双,但你是怎么发现的,就凭这副指甲吗?”
“不全是,但至少,时薇的品味没有这么差。”
红配绿,赛……嗯,那啥。
沈沉碧拈起她推来的茶点,气定神闲地端详着。
“不是易容吧?你的脸上没有人皮面具衔接的痕迹,那……是夺舍咯,你是妖,还是鬼?”
大梁是个人妖鬼共生的国度,北都有国师庇佑,尚且还算安宁,但过了乌梦江,一城更比一城凶险。
四年前,她奉旨离京,前往封地南郡整顿贪腐官场,不仅要与那群勾结的官员乡绅斗智斗勇,还要提防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凶恶妖鬼。
在她面前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还是利用她最亲近的手帕交之一,难道“萧时薇”以为,她与故交分别四载,会忘记彼此的喜好与习惯吗?
时薇不做针线,并且为方便抚琴,从来不留指甲,再便是,时薇和她一样,都口味清淡,不爱碰甜腻的糕点,更不喜欢听戏。
她是因为不喜欢戏曲咿咿呀呀的调子,而时薇感性,总会为曲终人散伤悲,索性不听不看。
但今日拜帖上白纸黑字写着邀她听戏,原本还可以用安平喜欢遮掩过去,可方才,时薇却对戏台上花旦的哀婉唱词如痴如醉,兴起时,甚至与安平泪洒衣襟,那就很古怪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但都不重要,我并不打算一直用萧时薇的身份骗你。”披着人皮的诡物咧唇笑着,“郡主不猜一猜我是谁吗?”
“我认识你?”
“对,你认识,就在今天。”
沈沉碧神色微凝,滚烫的茶水熨红了指尖,她无知觉般,偏过头。
茶室外是宽阔的廊庭,大门敞着,用一扇屏风隔断,一楼大堂戏台上的唱曲声绕梁不绝,她听得格外真切。
这折戏唱的是一个亡国“妖妃”堪称传奇的一生。
她名高莹,出生富可敌国的皇商之家,却在七岁那年,双亲死于流寇之手。
她不得已带着幼弟投靠外祖,及笄后被许配给大家族旁支的庶子,成亲五载丧夫,也就此摆脱外祖的控制,与幼弟北上,重返京城打点父母的产业,只花了七年时间便光耀没落的门楣,重新成为御赐金匾的皇商。
可惜生不逢时,乱世将近。末代的君王昏聩无能,耽于享乐,民间义军揭竿而起,又有藩王虎视眈眈。
要打仗,国库却空虚。
君王听信谗言,大肆搜刮,她身为皇商,有钱无权,自是首当其冲。
可无论交出去多少家底,都填不满君王的欲壑。最后一道圣旨,要的是她这个人——许以宸妃之尊,换取整个高家与她经商敛财的才干。
偏偏,她有婚期将近的情郎,是义军首领的左膀右臂。她抗旨失败,还连累情郎受伤。
有情人至此分别三年,再相逢,一个是侍奉君王的贵妃,一个是刺杀帝王的江湖剑客。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国破时,昏君带上她匆忙出逃,企图用她的钱财继续过酒池肉林的生活。
夜里他们宿在城郊破庙,她身着嫁衣,一把火将这个王朝最后的气数烧得干干净净。
“你是……戏中人。”
虽然难以置信,但沈沉碧还是笃定:“高莹。”
对面的女子放声大笑起来,她将脸埋进手掌,直到笑歇,才抬起头,两弯柳眉深蹙着,明明是哭泣含泪的神情。
“郡主啊,”她感叹着,伸出手,试图抚摸沈沉碧的脸颊,但很快及时停下,“我曾听许多人夸赞你,今日得见,名副其实。”
“帮帮我,可以吗?”
沈沉碧不动声色。
她将鬓发别到耳后:“你听——”
花旦哀切地唱着皇商的终局。
烈焰舔舐着灵魂,她死后才知,她的情郎在胜利前夕战死边城,她被冠上妖妃名号,受万人唾骂,而她最挂念的文弱弟弟已然长成,是奉命缉拿昏君与妖妃的将军,她们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相见。
遗憾太多,已成执念,令她面无全非。
“明夜子时,来城西为我主婚吧。只要得到你的祝福,我就解脱了。”
“萧时薇”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令沈沉碧发笑。
沈沉碧听过诸多妖鬼侵扰凡人的离谱缘由,有时候甚至会在盘问他们的时候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譬如说不敢吃人,于是把偷来的鸡血淋淋地挂在屋梁上吸人味的枉死鬼;又比如说,想和不同男人困觉,但苦恼自己是男儿身,于是男扮女装进青楼,把女票客捅了个遍的男妖。
她都尊重,并且对他们的奇思妙想怀有十足的敬意。
唯独高莹。
“难道我是什么牵红线的月老吗?”
“生前成了三次亲,还没吃够男人的苦?”
“萧时薇”不答,执拗地追问:“你会来的,对吗?”
“让你失望,我不会。”
她愕然。
此情此景,郡主竟敢拒绝,即便不顾念萧时薇,难道她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你是不是以为夸了你两句,我就不会伤害你?”“萧时薇”气歪了鼻子,直呼她的封号,“宝德,你不来,我就屠了端颐王府!”
也许是因为情绪失控,萧时薇的面皮奶汁身体竟如蜡液一般缓缓融化,流淌出红白两色的液体。
饶是如此,她依然支撑着身躯,歪歪斜斜地凑近沈沉碧,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威胁:“你身边那个能替你降妖除魔的女使可不在,我完全可以先杀了你,再用你的头骨,来完成仪式!”
蜡液湿答答地滴落在沈沉碧的膝头,她们离得很近,能清晰看见皮肉下骨骼的形状,以及挂在骨头上,悬而未落的黏液。
如此恶心。
沈沉碧的面色却始终镇静。
“是啊,”她抖落裙面上的液体,状似苦恼地叹息,“她离开的时间,的确有些太久了。”
全文解锁建设中……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赴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