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味令人作呕,才从梦魇中挣脱的宾客们纷纷白了脸,都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满脑子都是家中老人“血雨临头,大祸将至”的告诫。
遮蔽风雨的船舱早已被接应王汀的神秘人掀飞,他们甚至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画舫乱作一团,吐的吐,藏的藏,胆小些的摸出了那一手血后,多是尖叫着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下。
排聚在河面上等着闻香的其他几条画舫倒是好些,有躲雨的屋檐,游客们不至于因狼狈恐慌而体面尽失。
但河岸上的光景却不甚乐观,本就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大难临头时都只管顾自己,推了谁、踩了谁,又有谁会在意呢,自是只管跟着前头冲锋陷阵的人一个劲儿地往外挤。
血雨模糊了沈沉碧的视线,她下意识用袖子擦拭结界,然而徒劳。
她虽滴雨不沾,却宛若置身泥黎。
闻眠敛眸。
少女的容颜倒影在血色中,不复平素的冷漠与讥诮。她不知道她眼底的悲悯,一如在与他颠沛流离的一千年里,因见凡世疾苦而流露出的真情。
他那最最面毒心软的神祇。
闻眠无声叹息,抬起手。
船头方位,却有人快他一步。
剑光荡开血雾,风灌入雪青色的法袍,年轻的剑修面容冷肃,体内灵蕴被调动到极致,蔽雨的结界从他头顶起,朝着槐安河两岸无限绵延。
凭他入道六年的修为,当然不可能庇护整座北都城,他也不知道这场血雨到底覆盖多广,只能极尽所能,避免因蔓延的恐慌而致使事态失控。
最终,他倚剑微微喘息,侧眸看身边优雅收伞的白衣公子。
“这也在你的推演中?”
“萧家的大天衍术莫测高深,我研学十三年,不过掌握区区皮毛。”萧许言微笑,“我只知今夜有雨,却不知是这样一场灾祸。”
他情真意切地补充:“还好有你。”
章星茂显然被恶心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滚”字。
沉默片刻,他追问起落雨前未完的话题:“郡主怎么了?”
“她啊……”萧许言神色复杂,“大梁国祚飘摇时,她是定局人。”
章星茂拧眉:“陛下选贤举能,边境安宁,怎会国祚飘摇?你算得准不准?”
“大梁的国运可不止我在算,本家的那些老怪物耗尽一生,也只得到这样的结果。”
“大梁如山洪中苦苦支撑的树苗,虽不知依傍什么而繁荣至今,但确是假象,若有外力侵袭,它将不堪一击。”
“不然你以为萧家与章家为何会利落地放弃庞大利益,退出朝堂?”
萧许言轻笑:“长点心吧星茂,章家只剩下你了,要早做抉择啊。”
*
城北,从槐安河上逃来的流光划入漆黑的长街,街尾整排商铺,只余末端那间无名的香料铺挂着灯笼,为他指引方位。
血雨尚未侵袭这片荒凉的杂居地,店中烛火幽微,年岁未足的小后生在柜台后拨着怎么打都算不明白的算盘,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流光窜入紧闭的门扉,一路奔上二楼。
回到安心的老巢,他骂骂咧咧:“该死的闻眠,该死的臭丫头,还有该死的司命……”
“本君怎么就该死了?”
黑暗中响起一道调笑声,烛台扑地跃起火苗,照亮桌后女仙的容颜。
她长眉入鬓,星冠垂下的流苏闪烁着幽微银光。本是极为英气果决的长相与装扮,却因眼中浅淡的疲累而显得威慑不足、苦命有余。
“你骂了三个人,似乎最恨我?司魇,你不服?”
少年摘下鬼面,点亮屋中所有蜡烛,让烛光把他没好气的大大白眼照给这位不速客瞧。
“当然,要不是你,小爷我早跑了。”
“跑什么?榴火族待你不薄。”
“不薄个大头鬼!”司魇拖出椅子蹲上去,环臂睥睨着司命星君,又开始叽叽咕咕地骂人。
闻眠那小子为了心肝儿要掏他的心肝脾肺肾,榴火族的丫头为了族人要抓他回暗无天日的圣地。
榴火族圣兽,名头好听,却没有自由,还要定时割血供她们制香。
蠢猪才不跑。
反正北都是不能待了。
如此想着,司魇跳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行囊。
司命悠然地喝了口茶:“万年光阴于你而言不过弹指,榴火族为你提供藏匿之所,而你为她们提供制香所需,两全其美。两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你起了冒险入世的心思?”
仙界对他的追捕令始终有效,临阵叛逃的神兽,人人得而诛之。
司魇瞅她一眼:“你不是司命吗?这都不知道?空拿官饷不干活?”
三连问逼得司命越发苦涩。
她叹气:“三千星宿在我手,夜夜伏案至天明,司命可不是这么好当的。三百年前,帝姬一壶酒令我昏睡至今,星轨乱成一团麻,叫人无从下手。”
她这才不得已下界一遭。
“你竟然敢喝她的酒?”司魇夸张地拍腿大笑起来,丝毫不掩幸灾乐祸,“你玩忽职守,迟早要与我作伴。”
万年前那场大战后,仙族重修法条,每一条都严苛得要命,触律受罚的神仙比飞升的多许多,九重天都快萧条完了。
司命饮酒误事,要是四方帝君获悉,她必遭天谴。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司命起身,郑重地同司魇行大礼,“还请大人助我。”
“我泥菩萨过江,帮不了帮不了。”司魇摆手。
“帮我,便是帮你自己。”司命道:“你可知我今夜让你护的那人是谁?”
“嘁,大梁朝的嫡公主嘛,你说过的——年纪大,记性不好了?”
“她也许是帝姬的转世。”
石破天惊。
“什么!”司魇怪叫,“你醉酒没醒呐?”
要说仙界谁最不可能下界应劫,必然是这位一心酿酒的小帝姬。他远在凡界榴火族圣地都曾听闻她放言,什么“死守清霰山,万年不出”。
这还不到时间吧……
“无人能近清霰山,无法确定帝姬是否下界,更糟糕的是,她并没有按我批的命格应劫。”司命愁容满面,“但宁可错,不放过,帝姬绝不能出事!”
“关我屁事。”司魇一心要走,油盐不进。
“你还想回旸谷吗?”
此话一出,司魇顿时敛容。
“下界前,我曾拜访过十二守,他们很想念你。”
司魇的出身并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尘封罢了。
他本是父母不详的异兽,飘零多年,某日闯入旸谷,被金乌们收留,抚养长大。
“是我对不起他们。”司魇僵硬道。
司命摇头:“我说过的,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帝姬肩负仙族的将来,若你能护她应劫,待她归去受封神位,必会赦免你的罪。届时,你便可以回旸谷与十二守团聚了。”
“司魇,你好好考虑。”
走出香料铺时,后生已经伏案睡着了。司命站在屋檐下,抬头遥望槐安河的方向。
血雾渐渐笼罩过来,风里都是腥甜的涩味。
“谈妥了吗?”年轻的道士藏在巷口的阴影里,嗓音温润。
司命神情有些恍惚,看了他一眼后,视线重新投向远方:“如此深重的怨气,大抵是有天大的冤屈。”
道士掌心罗盘指针飞快旋转,须臾便有长风入夜,吹散泼洒血雨的浓云。
北都城的彼端,亦有无名的力量驱风唤雨,终结这场预兆灾祸的雨。
他眉峰微动:“大梁卧虎藏龙,你要小心。”
司命颔首:“多谢师叔。”
*
“我多谢你,穆月成!”
近郊某处宅院,男人脱去上身衣物,赤脚走入积水的天井,他抬起手,任由残雨覆面,光裸的脊背上,浅金色的脉络渐次亮起。
他大笑着,收下同伴慷慨的馈赠。
“何必谢我?”
常安寺,烛火如昼,诵经声不绝,青衫男子站在大雄宝殿外,迎着风,似乎听到什么很有意思的话,微微一笑。
他神色凉薄,目光越过蓊郁山林,望住槐安河上少女含悲的眉眼,慢慢碾碎指尖一枚血红的珠子。
“我等你……找到我。”
最后那三个字随风散在唇边,低不可闻。
沈沉碧骤然回首。
“怎么了?”闻眠问道。
她按住升腾起不安的胸腔,摇了摇头。
前头沈瑜正与段书羽一道安抚受惊的宾客。
东道主一走了之,总要有人主持大局,论身份与威望,再没有比她们更合适的了。
饶是如此,依旧有人哭喊着要即刻下船,颠三倒四地说些血雨浇身,若不及时沐浴斋戒,必会倒大霉的话。将本就不安的情绪煽动得愈发失控。
可岸上游人都还没有疏散完毕,放他们上去,岂不是乱上添乱?
沈瑜急得想抽鞭子揍人,忙里抽闲着人到处找沈沉碧。
“走吧,阿玉该急坏了。”
沈沉碧说着,朝船头走去。
见她终于出现,沈瑜顿时眼神一亮,朝她遥遥招手。
但很快,她释然的笑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看见……沈沉碧的脸宛若凋零的残花,连墨一般的长发都几乎在一瞬间失去光泽。
她像是被妖精吸干了精气。
比沈瑜更快反应过来的是闻眠。
在沈沉碧后颈魂咒亮起的一瞬间,他的手掌便贴了上去,灵力送进去,试图隔断下咒人的索取,然而泥牛入海。
方才还无比生动的少女在疼痛到来前便失去了所有色彩。
她如纸片一般倒在闻眠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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