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是妖

为了拥有一个至少体面的借口,尹小蝶偷走了一个孩子。

农户家添丁,喜事一桩,满月的孩子包在襁褓里,被父母抱来给每一个来吃席的亲戚传看,尹小蝶趁那家人不注意,将孩子盗走。

她同老班主说,这是她的孩子,李畚得病死了,她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投奔父亲,就算不顾念昔日的父女情分,也求老班主体谅无辜的孩子,别教她们母女流落街头。

老班主只她一个女儿,听尹小蝶哭诉两句,加上婴儿在他怀中软绵绵地睡着,心肠便彻底软了。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三年前,谁都没有再提起尹小蝶断发出走,福全班又是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

老班主为孙女起名尹栀,等她足岁,请来塾师开蒙,如富贵人家的小姐一般养着。

“他老人家说,师姐不是贱籍,不必学下九流的吃饭家伙事,好好地养大,许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尹小蝶当年出走的决心。”

说到这段难得美好的回忆,尹真弯了弯唇,露出怀念的神情。

“我是师姐捡回去的,九岁那年,我父母都死了,我在街头卖身,想换些银钱葬了他们,师姐同老班主路过,发了善心,给我一条活路。”

不然,他进的便是培养娈|童的柳色馆。

师姐读书学字,也教他认字。像他们这样的戏子,原没有机会认字,唱的曲子都是前辈们一句句教的,不通其意,师傅们说笑便笑,哭便哭。

他很感谢师姐,无以为报,只能更认真地学戏,好早些登台挣钱。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变故发生在尹栀十四岁那年,李畚找了过来。

那日老班主带着徒弟们上某个官员家唱戏,福全班只留下零星几个人。

因师姐想吃刘姐家的馄饨,他便去买了,回来的时候,走的后巷,由此看见尹小蝶同一个男子拉拉扯扯。

“不知尹小蝶说了什么,那男人跪下来,猛扇自己的脸,看尹小蝶毫无反应,便抓着她的手,扇他。”尹真面露嘲讽。

李畚最会哄女人,如此三两下,竟换得尹小蝶动容。

她抢回自己的手,还是生气:“你来做什么?”

“小蝶,她死了,她死了!”李畚压低声音,却难掩激动。

周明荔死了,病死的。李畚卷走了周家的钱财,来北都找尹小蝶再续前缘。

“相信李畚对她有情,”尹真呵笑,“不如相信我是皇帝陛下。”

这话大逆不道,好在沈沉碧三人对皇权也没什么敬畏之心,闻此神色皆淡淡。

红珠已对后续的发展有了大概的猜测,便道:“这位李畚李大人,一夜暴富,扬眉吐气,怕是存了在北都出人头地的心思,把尹小蝶当人脉使呢。”

“是。”尹真嘲意更重,“他早来北都了,仗着有几个钱,四处结交权贵,想借他们的威势谋份差使,可惜,人家看不上他。”

沈沉碧算了算时间,了然。

那几年乌梦江水患,为赈灾,国库亏空,文合帝启用卖官之策,只要钱给够,就能谋个譬如员外郎之类的一官半职。

这本是与权贵和富商们心照不宣的双赢,李畚毫无根基,纨绔们愿意给他三分脸面,不过看在他兜里有几个钱,能榨出些油水罢了,等周家的财富挥霍一空,他就会像一只破烂的空钱袋,被一脚踢开。

他即便蠢,到出手紧张却一无所获的时候,也能意识到自己被富家子弟们当狗遛了。

所以只能回头找尹小蝶。

尹小蝶卑微,没关系,福全班可是有名有姓的大梨园,能出入权贵与富商的府邸。

但这是一步臭棋,李畚本就身若浮萍,又没有真本事,同下九流牵扯上关系,只会让他想巴结的人更加看不起他。

而况,谁会听戏子的话。

“当年尹小蝶断亲,老班主气归气,但还是存了让女儿幸福的心思,他四处走动,花了不少功夫,脱去她的贱籍。尹小蝶回来后也不再唱戏,人们早忘了她,她说不上话,也不可能为了李畚再去求老班主。”尹真道。

尹小蝶没忘记李畚带给她的欺骗与屈辱,说什么都不愿意帮他,两人爱恨纠缠,一直僵持着,将关系维持在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中。

直到——

“赵家公子看上了师姐,要纳她为妾!”尹真恨声。

李畚借机大献殷勤,拍着胸脯说能帮赵公子将尹栀搞到手,前提是赵家在晋国公面前为他美言,助他谋得一官半职。

一笔交易就这么荒唐地敲定下来,李畚甚至没提前过问尹栀的“生母”,更不可能过问尹栀本人的意愿。

他得到赵家承诺后,才去求尹小蝶,巧言令色地将这桩恶心丑陋的“生意”,说成天赐的良缘。

尹小蝶不蠢,何况尹栀是老班主一手带大的,想将她随意配出去,首先就过不了老班主那一关。

但李畚说,等他在北都站稳了脚跟,就与尹小蝶成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请她做官家太太。

尹小蝶心动了。

她年少时折这个男人身上,因为无名无份而饱受欺凌,她的执念便是名份二字。

当时情况,只要被李畚说动,她就不可能不点头。因为吃住都在福全班,却从未入帐过一个子儿,纵使师兄弟姐妹们不说,她心里始终觉得低人一等。

她需要找个婆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来证明,她并非一事无成的米虫,她会有很好的前程。

“但那是她的女儿啊……”尹真痛苦地闭上眼。

自从在后巷撞见尹小蝶与李畚的私情,他就对两人的行踪格外上心。尹小蝶将尹栀迷晕送走的那天,他拦在前面,声嘶力竭地质问,换来的却是尹小蝶无情的回应。

“她不是我女儿,不是亲生的,也不是我养大的!”

她为了她所谓的前程,不惜抖出埋藏了十四年的秘密。

说出这句话后,她仿佛终于说服了自己,眉眼间的挣扎被冷漠抚平,她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她早就死了。那户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养大她,只想收完满月宴的礼钱,就淹死她——她是女孩,她活不了!”

“她要谢我,”尹小蝶终于站上道德高地,按着胸口,一股脑道,“对,是我,我给了她十四年平安幸福的生活,现在,我需要她报答我!赵家不是坏去处,我没有害她!”

……

“李畚打晕了我。”

蓄在眼中的泪水一颗颗砸落,每回忆一次当日的情形,尹真都觉得心如刀割。

无从计较尹小蝶话中的真假,他只知道,师姐那样好的人,不能被两个自私恶毒的东西毁了。

从昏迷中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他顾不上后脑勺的疼痛,狂奔到赵家。

尹栀说是妾,但纳妾的规格一概没有。赵家沾了国公府的光,却还是白衣,并没有资格纳妾,否则便是违律,他们不敢。

赵家那头畜生把尹栀当作随意玩弄的货物,潦草强迫了。

“师姐擅长画画,她想当一名很好的画师,但她的手……”

折了。

因为反抗。

漆黑的屋舍里,迟到的尹真站在帘幔外,不敢再上前一步,直到师姐伸出手来唤他,月光照在变形的手指上,他看见翻折的白骨与鲜血。

血腥与汗臭,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液体在燥热的仲夏夜里发酵,帘幔一掀开,尹真便不争气地吐了。

那只手顿在半空,艰难地缩回去。

“师弟……”尹栀连咬字都有些费劲,“给我个痛快吧,他很快就回来了,求你。”

七年光阴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拂掠,师姐用干净修长的手指,指着书上的字,一句句教他:“人之初,性本善。”

他曾说,他会是师姐最听话的师弟。

于是在那个糟糕的仲夏夜,他听话地,用一根白绫,勒死了她。

……

“尹真,你脑子有病就去治!”踯躅无法忍受这世间还有比她更愚蠢的人,尖叫着打断尹真的叙说。

沈沉碧的脸色也十分难看,纵使见多了人心凉薄,她也实在难以相信,这竟会是尹真自以为正确的选择。

“尹栀一心求死,你就真让她死了?”

尹真垂着头,一言不发。

红珠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竭力压制一剑捅死这蠢货的冲动,冷声道:“尹班主杀人都敢,怎么不敢救人?”

他当年十六岁,有足够的能力背着一个受伤的女孩离开伤心地。

但他杀了她。

红珠眼圈泛红,看向沈沉碧:“郡主说过,活着,才能做很多事。”

多年前,她差一点点就成为尹栀。

故乡灾荒,爹娘惨死后,她被舅舅卖做童|妓,龟公们将长布条一圈圈缠在她的脚上,哄笑着说贵人们就喜欢她那般年岁的小脚女孩。

是郡主救了她。

她永远都会记得,那个亵|玩她的官员颅腔中喷出来的血有多烫。

郡主站在那间盈满罪恶的绣房外,放下搭弓的手,她一句轻飘飘的“杀”,整座青楼,流血漂橹。

郡主将女孩们都带了回去,尤其照顾她。知道她缠足不久,便赏下最好的伤药,令府医为她正骨。但她的状态很糟糕,已经到了看见男人,便下意识脱掉衣裳的程度。

在一次糊糊涂涂地将脑袋套进绳索里后,郡主亲自来见她。

“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她茫然摇头。

“因为你被欺侮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是完全麻木的,你有恨意。”郡主说,“活下去吧,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将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你复仇。”

脚伤好后,她被郡主扔进了军营。

郡主有滔天的权势,能在虎狼环伺的朝堂安然行走,那她便拥有强健的体魄吧,使邪敌不敢侵扰半分。

从军营里活着出来的那天,郡主丢给她一块令牌。

“那条街,归你了。”

南郡十里烟花巷,本是远近闻名的温柔乡,却一夜凋零、辉煌不再。

她杀了很多人,关了很多青楼,鲜血刺激着她的血性,开启她在军营中向上攀登的通天路。

她完全感同身受尹栀的苦难,也很清楚活下去的意义。

“尹真,你是不是快被自己的深情与懊悔感动死了?”红珠冷笑,“别演了,你也是凶手啊,恶不恶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悲剧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