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眠手快，章星茂没能抢过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粗暴地在残页上下了个禁制，将所有符文隐去，然后如叼了根骨头回窝的小狗般，将残页呈给沈沉碧。
章星茂举着空空如也的手，指尖还残留纸片陈旧的触感，面色微黑。
沈沉碧轻笑：“多谢。”
也不知谢的是单遥真，还是闻眠，左右两人都不在意她轻飘飘的口头言谢，只有章星茂，顿觉自己像个被嘲讽的跳梁小丑。
将两人送到侯府角门，他抱着剑，生硬道：“以后即便有要紧事也别来侯府，寒舍穷酸，承受不起郡主大驾。”
阴阳她夜半打劫呢。
沈沉碧忍着笑：“小气。”
章星茂垂了垂眼，直至传送法阵的光芒湮灭，他才松开紧抿的唇角，露出一抹很浅的笑意。
回到揽芷院，沈沉碧强撑着最后的精神，将残页交给红珠。
“我已同皇伯父申请过调令，你抽调青鸾卫五十精锐入城，去案发各地搜证，至于要搜什么，你清楚。”
红珠应下。
这一套流程她曾在南郡做过很多遍，对于郡主想要处理的官员，有证搜证，无证捏造，回到北都后的第一案，照样如此。
沈沉碧和衣歪在美人榻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闻眠取来薄被盖在她身上，替她卸下残妆。
窗外天光渐明，他抬头望了一眼，时辰不早，再过盏茶功夫，便到登寰丘祭天祈福的吉时，他该走了。
闻眠站起身，放下午憩时用以遮挡日光的帘幔，再点燃香炉中未烧尽的安神香。
匆匆赶来的杏月站在内寝的屏风边，将他熟练的动作尽收眼底，心底微奇。
便是姑姑调教好送来的女使，进了揽芷院，也少不得要被她与踯躅轮番挑刺，但闻眠仿佛做过千百回这种事，熟知郡主每一个习惯，竟让她寻不到一点错处。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人，若非心腹，必将除之。
不对，即便是值得信赖的人，郡主也不能将他放在这么近的地方。他几乎取代她、踯躅与红珠的位置，这么多年来，她们三人各司其职，分掌郡主的大小事务，抽换任何一人，都不会过分影响郡主。
闻眠如此，长此以往，郡主会依赖他的。
依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杏月目色微凝，默然退出内寝。
沈沉碧一觉睡到午后，受灵力浸润的身体俨然比先前健壮许多，她难得有如此安稳的长觉，以至于睁眼后在榻上呆坐了许久，才寻回有些发昏的神智。
洗漱完毕，杏月吩咐传膳，觑着她的面色，斟酌道：“原本忧心郡主白日睡太久，夜里又该辗转难眠了，但闻侍卫走前叮嘱过，让我们不要搅扰郡主安睡。”
“他去哪了？”
杏月心头一跳。
因郡主不喜身边太多人，故而在揽芷院担职很自由，只要在传召的时候能找见人，其余时间去做什么，郡主从来不会过问。
她强按下眼底浮现的忧惧：“闻侍卫没说，郡主有要事指使他去做？”
沈沉碧摇头，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放下碗箸，陷入短暂的沉默。
“郡主……”
杏月刚想说些什么，沈沉碧便开口道：“等他回来，就去姑姑那里立规矩。”
这是闻眠第二次不打招呼便跑没影，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侍卫能像他这样没规矩，仗着自己是妖，竟果真没有一点当人的样子。
杏月眨了眨眼，压住上翘的嘴角，爽利地应下。
她就说嘛，郡主不是那种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
用膳完毕，沈沉碧拿帕子擦拭嘴角，慢慢道：“往常我提拔新人，你们都不会如临大敌。闻眠与他们并无不同，为何都想向我进言疏远他？”
踯躅对闻眠有敌意尚可归因为陈年恩怨，那杏月又是为何？
“不会任何人能影响的心志，左右我的决策。”沈沉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可安心了？”
杏月心虚地垂下头，将刚沏好的热茶端到她手边。
等待红珠消息的时间里，沈沉碧没有闲着，难得精神百倍，她将今日发生的事情从头梳理了一遍，发现了不少从前忽略的细节。
故而当红珠进来禀报时，她对青鸾卫查到的东西一点也不意外。
吏部那边关于李畚就职的卷宗很干净，干净得不太正常。
“照理说，像李畚这样通过买官上任的员外郎，会在卷宗标明由某某户于某某日引荐，但这位李大人，只有上任时间，以及点卯的记录，其余一概没有。”红珠道，“更奇怪的是，就职编外闲差，他却一点都不清闲，郡主且看，去年腊月，吏部的尚书侍郎都有休沐日，唯独李畚日日点卯，可谓勤勉。”
沈沉碧思索片刻，道：“细纠起来，也不算奇怪，吏部这些年短人手，吏部尚书才走马上任不到一年，常让底下人整理卷宗，把员外当正职使也不是没有，何况这个职差领的俸禄划分为两部分，点卯考核虽占据小头，但以李畚的出身……他大抵会争取这些豪绅们不乐意争的辛苦钱。”
原本点卯也不费什么事，还能博个勤勉的名声，他何乐不为。
“我更在意，他是否接触到了吏部事务的核心。”沈沉碧道。
“郡主的意思是……”
“他身上最奇怪的地方，是他的夫人。”沈沉碧道，“家中娇客多高嫁，女儿家总比娶进的新妇娇贵，礼部尚书的两个女儿却都低嫁。可以说是因为他升得快，倒显得女婿们无能，但我不信，官至二品的聪明人，能容忍女儿与无能废物聊度余生，他甚至，没有提拔过李畚。”
若不是李家灭门，朝中谁能想起他与礼部尚书是翁婿。
当然，礼部尚书可以宣称支持女儿自择夫婿。但那至少也该是大理寺丞那种家世清白、前途坦荡的年轻人，而不是李畚。
清贵的高门千金怎会被地痞流氓的三两句情话哄骗？李畚一定有他的用处。
红珠的面色凝重起来。
“那属下按南郡的老规矩办？”
沈沉碧颔首。
“必要时，可以查一查地下钱庄，不方便的话，就去找焚琴斋。”
她有预感，李畚这块被投出来的石头，能炸起北都半亩鱼塘的水浪。
红珠领命，临走前，沈沉碧叫住她，从桌案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封信：“替我送封信。”
红珠看着没有署名与蜡封的信封，问道：“给谁？”
“苏还雨。”
不是晋国公府，苏小少爷，而是，苏还雨吗？
红珠满头问号地走了。
沈沉碧坐在小书阁中，许久才唤女使更衣。
依旧是秘密出行，她在王府名下的一处清幽茶庄中等候，不多时，便有茶侍领着她要见的人推门而入。
苏还雨清减不少，自从被王汀夺舍，沉重的满脑肥肠感日渐削减，被酒色掏空的细弱身躯也显露出少年轻灵的肌肉线条。一身锦衣，却不再给人刚从温柔乡中脱身的酒囊饭袋之感，反而像才从马球场下来的青年才俊。
把苏还雨这具身体调理得很好嘛。
沈沉碧凝视着他：“看来，你打算长住。”
王汀冷着脸：“大人想说什么？”
“我只是好奇，苏还雨并非你的转世，你为什么甘愿承受莫大的痛苦，也要夺舍他？”
不是寒门子弟赵延世，而是国公幼子苏还雨。
“无可奉告。”
沈沉碧笑了一声：“因为国公府有权，能为希夷铺路，对吗？”
“大人这样乱猜，不考虑后果吗？”
“多思多虑，对我而言，只有好处，没有损失。”
王汀沉默了，片刻后，他终于平心静气地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
“信中说有关于大家长的要事相商，什么事？”
沈沉碧微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她补充：“至少，利好穆月成的计划。”
帝王术的重中重，便是平衡。她将如文合帝平衡寒门与世族、她与世族、太子与她一般，去平衡希夷与大梁。
雅间里茶香渐浓，人声渐淡，直到最后，以王汀的一个颤抖的“你”字，结束这场秘密的会面。
他拂袖而去，既没有答应沈沉碧，也没有否决。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沉碧心绪复杂。
“大人的设想很完美，但如果失控了呢？”王汀方才这样问，“你能保证所有事情都如你预料般发展吗？”
她不能保证。
与希夷谈交易，不亚于与虎谋皮，可她需要苏还雨这个身份，来助她破案。
她可以笃定的是，这笔交易，即便是穆月成也无法拒绝。
除非她猜错了穆月成的计划，也没有赌对千年后的希夷，对她抱有怎样的态度。
就如同——
此刻。
王府的角门前，年轻的官员牵马侍立，主人的掩藏的焦躁感染了马屁，它甩着尾巴，不安地踱步。
一路疾驰的狂风吹乱发髻，程沂却顾不上打理，望见沈沉碧的车架，赶忙迎上前。
“郡主，三司会审！”
沈沉碧下车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
他喘口气，飞快道：“大理寺丞连夜提审尹真，不知道审出了什么，趁陛下祭天归来，奏请提前会审。”
沈沉碧皱眉。
她知道大理寺那边一定会掣肘她查案，却没料到寺丞胆子这么大，卷宗未交，他竟敢当作已结的案子复查，瞒着她单独提审她的犯人。
眼下证据不全，无论是推尹真做希夷的替罪羊，还是重启尹栀的案子，打击国公一党，情势于她而言都极为不利！
冰冷的眼风扫向程沂，年轻的官员顿时噤若寒蝉：“臣无能，没能阻拦大理寺丞。”
沈沉碧冷笑：“程子尧，你是无能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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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