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寂静,孔南熏伸手攥着自己的衣边。
从门口投来的日光被殷桥亭遮挡住大半,只有一点儿堪堪洒在孔南熏的左脸,把那块皮肤照得如同正午时分拥着金光的湖面,通透明净。他大睁着眼,有些茫然地看向殷桥亭,神色像昆仑山上的碎雪,裹挟着独一份的烂漫天真,被殷桥亭尽数收入眼底。
只犹豫了几秒,孔南熏便乖顺地伸出手解开衣襟。萧纵岩在屏风后听见衣衫摩擦声,心神俱震。
哪怕刚入修仙界,萧纵岩也明白,少有弟子当着师父的面宽衣解带的。然而殷桥亭的语气太过于平淡又理所当然,而孔南熏的反应也是如此顺从且毫无异议,一时间让萧纵岩产生了疑惑——也许弟子在师父面前更衣算不得什么。
没有得到命令,他不敢出去,只敢偷偷隔着屏风偷瞧师徒二人的影子。两道影子不远不近地对立,也许是因为殷桥亭正对着光源,因此身影格外清晰,与萧纵岩记忆一般无二。而孔南熏的影子打在影屏一侧,边缘十分模糊,只能根据大致的轮廓猜到对方的动作。
萧纵岩盯着殷桥亭清瘦的影子,那影子经过百鸟朝凤图上凸出的绣痕时微微扭曲。在院子里见过殷桥亭后,萧纵岩记忆中那模糊的面容总算具象化了。他一遍遍地将那五官代入到面前的影子中,注意力却不断被旁边那团畏畏缩缩的黑影吸引。
那团黑影渐渐有了形状,探出来的是细细的小臂,如敲打窗棂的树枝,靠近胳膊肘的部位变得饱满。像鸟儿收起翅膀一样,那秀气的树枝般的影子也渐渐收起,随着衣料的簌簌声定住。失去了衣袍的影子变得瘦了些,线条也干净利落了许多——虽然影子的边缘仍然是模糊的。
恍惚间萧纵岩又闻到了那股暖香,肋骨内的伤一阵闷痛,喉间一热,竟是泛起一股血腥味,情不自禁痛哼一声。
昨晚夜枭与他比试,一掌下去,差点没把他的五脏六腑击碎。虽然夜枭给他用了药,但今早他胸腔仍然隐隐作痛,再加上练剑时太过用力,伤口又被牵扯,似乎更加严重了。
然而屏风后的闷哼声并未打扰到屏风前的二人。
孔南熏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专注地扣着扣子,好像那几个盘扣是世界上最大的难题。为了证明自己身上的衣服“很难穿”,他尽力地磨蹭着。
表情可以称得上肃穆。
为了拖延时间,他甚至把鞋子都踢掉了,脚趾藏在足袋里,轻轻蜷缩,将洁白的布料扯出褶皱。直到衣服穿无可穿,他才怯怯地背着手站好。
弟子服颜色浅淡温柔,衬得他艳丽的五官多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
殷桥亭微微往前一步,阴影彻底覆盖孔南熏,只偶尔有几根飞扬的发丝不经意间闯入光下,如细软金丝。
“难穿吗?”
孔南熏咬了咬嘴唇内侧的软肉:“弟子当时很快就穿好了……是穿足袋费了点时间。”
他飞快地偷眼看向殷桥亭,殷桥亭略微蹙眉,如夏夜微起波澜的池塘水面。
“足袋为何会费时间?”
“弟子的新内侍动作不熟练,弟子让他帮忙,才……”
“他怎么帮你穿的?”殷桥亭面色微沉,目光落在孔南熏的脚上。
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两人师徒的身份,孔南熏被殷桥亭看得浑身不自在,动了动脚趾,在地上蹭了下,正准备支吾过去,忽地想起现在正是帮萧纵岩立人设的好时机。
“我踩在他的膝盖上,让他帮我穿。”孔南熏说着,尽力摆出一副可恶的表情,抬起右脚虚空踩着:“就像这样!”
他偷偷觑着殷桥亭的表情,继续说着:“看来弟子选拔.出来的第一名也不怎么样,连足袋都不会穿,被弟子踩在脚下,像块木头似的!”
是不是感觉他很可恶!是不是感觉萧纵岩很惨!弟子选拔第一呢,还要帮他穿袜子,快可怜可怜萧纵岩然后把萧纵岩带走吧!
然而他脚都抬累了,殷桥亭却没什么反应。孔南熏皱眉,又强调了一遍:“天赋异禀又怎么样,长得好看也没什么了不起,帮我穿足袋都不会,以后在我院子里只有做下人洗衣服做饭的份——”
所以快可怜可怜萧纵岩吧!快把美强惨带回家呜呜呜!
话音刚落,殷桥亭终于动了。孔南熏心里一喜,正打算把萧纵岩叫出来再添把火,最好一鼓作气把萧纵岩弄到袭明殿去,却发现殷桥亭走到他身前,向他伸出手。
孔南熏感到一股凉飕飕的柔软气流裹住他的脚踝。他本就是单脚站着,下意识想后退,结果右腿被扯了下,直接摔倒在地。
屁股重重落地,疼得他五官都皱了起来。尾椎的刺痛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他咬牙没哼出声,憋出两滴生理泪水。
然而右脚的禁锢却没有被松开。他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正看到殷桥亭伸出右手,轻轻握住他的脚踝。
孔南熏往常也常常被扶住手腕教导剑术,但是脚踝被握住却是第一次。他下意识往回抽了下腿,却没抽动。而右腿被抬高导致他无法自己坐起,只好惶惶不安地抬眼看殷桥亭。
殷桥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猛兽抓着他弱小的准备逃跑的猎物,正准备慢条斯理地享用。
“师尊……?”孔南熏指尖扣住地面,轻声问。
“嗯。”殷桥亭冷淡地应了声,左手指尖钩住孔南熏足袋的边缘,轻轻一扯,将他的足袋脱下。他两手撑开袜口,修长的手指勾着洁白有弹性的布料边缘,不慌不忙地替孔南熏套上足袋。
冰冷的指节擦过他的脚背,刺激得孔南熏忍不住缩了缩脚趾。他后知后觉的羞耻心总算涌上,浑身血管像冒着小气泡似的酥麻。
啊啊啊啊他居然在让师尊替他穿袜子!!!他不替师尊穿袜子就不错了,师尊居然在帮他穿袜子……
不过几息,殷桥亭便松开了他,他却觉得方才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他迅速收回脚,在原地呆呆坐了一会儿,听见殷桥亭问:
“这有何难?”
“啊?”孔南熏从地上爬起来。
“你那个新内侍帮你穿足袋都不会,赶出去就是了。”殷桥亭缓声道。
听完这话,孔南熏直接麻了。
把萧纵岩赶出去了,他的任务怎么办?!
刚刚的尴尬羞耻都被他抛到脑后,他赶忙说:“可是师尊,他可是弟子大选的第一名,而是长得也不错,弟子觉得……”
“觉得如何?”殷桥亭淡淡瞥他一眼。
“觉得……”孔南熏捏着手指,豁出去似地说:“弟子觉得他很适合待在澄霄峰!您方才看见他练剑了么,多么刻苦!要是师尊收他为徒,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说不定就成了我的师娘……
“只是因为他刻苦,你便要把他留在澄霄峰,还要本尊收他为徒?”
“而且他天赋也很不错,长得也好,人也听话——”孔南熏以为有戏,连忙补充:“要不我现在把他交出来给您见见?”
他的急切与热情一看便有反常,殷桥亭却装作没发觉似的,点了点头。
孔南熏连忙喊萧纵岩出来,在屏风后听了全程的少年面色涨红,抿着唇,看一眼殷桥亭,又看一眼孔南熏。
“见过仙尊!”萧纵岩咬着牙,忍住胸口翻涌的气血,给殷桥亭行了个大礼,低着头,胳膊悬在半空,半晌才听见殷桥亭回答:
“抬起头吧。”
他眼睛湿漉漉的,如两颗闪烁的星辰,在与殷桥亭对视的一瞬像是熊熊燃烧起来的火星。
殷桥亭眼睫微压,看不出喜怒,像是在看一只蝼蚁,一粒灰尘,一个再无关紧要不过的小人物。
萧纵岩低下眼睛。
殷桥亭果然不记得他。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片平平无奇的落叶,只是恰巧落在孔南熏肩上,才有幸得到殷桥亭的一个眼神。
他暗暗握拳,初见孔南熏时席卷了他的自卑卷土重来,与之相伴的是一种足以压垮他的灰心丧气。
孔南熏迷茫地看着沉默中的两人,又看了看萧纵岩埋下的脑袋。
“萧纵岩?”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萧纵岩的肩膀:“你怎么了?”
手一搭上去,他便感到萧纵岩温热的身躯在发抖。
十九岁,还是小孩子呢,孔南熏眨眨眼想到。虽然他人形与萧纵岩差不多年纪,但他做妖少说也有几百年了,对于他来说,十九岁的少年确实是个小孩。
而且还笨笨的。
他转过头,完全忘了自己在房间里还在装模作样地羞辱萧纵岩,也忘了自己给萧纵岩打造美强惨人设的任务,认真地跟殷桥亭说:“弟子之前问过了,他虽然在生活起居上笨一点,但是他剑法可厉害了!他能够从弟子大选中脱颖而出,全靠自己的努力,连师父的提点都没有!”
萧纵岩微微颤抖着,想叫孔南熏别再说了。他甚至能感受到殷桥亭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漠然,以及淡淡的厌弃。但是肩上的手又是如此坚定温暖,明明只是虚虚扶着他,却让他觉得清凉。
“师尊,他自学都这么厉害,若是有个师父,那还得了?”他犹豫了下,补充道:“师尊,弟子自知天资愚钝,在您座下多年,毫无长进,说出去也丢人。不如师尊收下他,也算是为澄霄峰长面子了。”
萧纵岩赶忙抬头,匆忙拽住孔南熏的袖子:“少主不必如此自辱!”
他眼底一片湿润,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唇:“仙尊,少主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愿在少主身边伺候。”
殷桥亭如此珍视孔南熏,他便用这条殷桥亭救下的命来守护孔南熏,似乎也合理。
阳光将孔南熏的鼻尖照得几乎透明,萧纵岩下意识伸出手替孔南熏遮挡一二,盯着他错愕的表情,唇角一勾。
当时看就觉得孔南熏像是神仙童子,现在看,更觉得钟灵毓秀,无论是那秾艳眼眉,还是那独一份的率直天真,都让人忍不住怜爱。就像是一朵盛开在花圃中璀璨如锦的牡丹,路人见了它,就会忍不住采撷,而所有花圃内的人,都情不自禁为他忧心,担心它为人采撷。
他自然无法与之比较,甚至隐隐将自己当作了花圃中的一名花匠。
萧纵岩热血沸腾,却不知孔南熏正在脑内疯狂叫系统出来帮忙。
然而系统还没出声,殷桥亭先出声了。
他蹙眉望着眼前紧紧依偎的两人,面色不虞。
“不需要。”
萧纵岩闻言,抿唇道:“可是……”
在这一刻,他居然卑劣地庆幸孔南熏患有心疾,让他有个借口能够留在孔南熏身边,而这一认知让他对自己生出厌弃之情。
他抬眼看向殷桥亭,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可是少主离开我,会心痛的。”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死寂。
随着远处一声鸟啼,孔南熏当即想挖出一条地道回妖界。
别人化形只要几十年,小孔雀要花好几百年
很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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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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