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九八年香港世贞跑去找姐姐,宇贞也知道她为何而来。xiaoxiaocom

两姐妹,又无利害冲突,何必虚伪,因此十分坦白。

她缓缓对妹妹说:“你也看到了,实在住不下。”

这是真的,公寓统共得两个小房间,他们夫妻一间,保姆与婴儿一间,已无空余地。

“除非,你睡沙发,实非长远之计,两个星期半个月则不妨。”

世贞讪笑,她不知怎么会上门来,难道希望姐夫睡到客厅不成。

“总共只得六百平方尺面积,已经挤了四个人,幼儿晚上啼哭,一家惊醒,你不会喜欢,况且,你衣服鞋袜一大堆,也不是寄人篱下的格局。”

世贞点点头。姐姐试探地,“你手头紧,我可以借一点给你。”

世贞尚未开口,姐姐又说:“一万两万无所谓,多则没有。”

世贞欠欠身,“我明白。”

“请你多多包涵,爱莫能助,切勿为此伤了姐妹和气,有空来吃饭。”

“是,我告辞了。”

幼儿哭泣,宇贞坐不稳,家务助理忙着在狭小厨房里炒菜,油烟阵阵。

门一响,姐夫下班回来了,小公寓连转弯余地也没有。

世贞唯唯诺诺告辞。

她姐夫吴兆开松开解领带脱外套,“世贞来干什么?”

宇贞叹口气。“是来赊还是来借?”“我已打发她。”

“已经廿一岁了,一贯如此无打算,真不是办法。”

“社会虚荣,造就这一班女孩子,一身名贵穿戴,净挂住吃喝玩乐。”

“那你说说她。”宇贞微笑,“她哪听得进我这种小家庭主妇的忠告,她一定在想,咄,龙搁浅水遭虾戏。”世贞一到大厦楼下天就下雨了,她皱起眉头,叫一部街车,赶回自己的家去。

世贞其实也不是全无灵魂的一个女子,只不过生活窘逼之际,人人都会露出狠狠之态。她没精打采推开门。

与她合伙租屋住的胡雅慈自电脑荧幕上抬起头,“真失败,全写在你脸上。”世贞看到桌上有半支红酒,倒出来喝一口。“有何打算?”

“继续找工作。”

“有无羡慕令姐幸福家庭生活?”世贞讪笑,“谢谢,不敢当。”

“那种刻板像不像吃套餐?撤下头盘,来一个汤,然后是主菜,甜品大概是子女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之类。”世贞也嗤一声笑,“有时还会吃出一双蟑螂来。”“是呀,那种丈夫保不定也会有外遇。”两人嘻哈绝倒。

半晌世贞叹口气,“已欠了三个月房租了,怎么办?”

“我替你垫着。”“你看,远亲不如近邻。”

“你也别太叫我吃亏。”世贞又喝一口酒,“最近工作不好找,再次上轨道之后,我也怕了,说什么都搞些节蓄。”雅慈揉揉眼,“我们这一代人不到三十岁就会瞎掉。”“每隔三十分钟你得让双目休息一下。”

“这样子下去真不是办法。听说五十年代织假发女工操作三年双眼都做坏掉,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有。即使盲了,我们穿过意大利时装喝过法国葡萄酒。”

雅慈叹口气,“不知何日出头。”世贞感喟,“现在开始筹谋已经迟了,十六七岁立志弄钱又还好些,穷女,谁给你面子,你又拿什么东西换给人。”

世贞忽然轻轻说:“肉身。”“那真是悲哀的。”

“最好当然是正式结婚。”“也不一定长久。”

“有八位数字赡养费好移民了。”世贞咕咕笑,“真堕落。”

雅慈哼一声,“说说而已,你我至今还是个苦哈哈的女白领,可见会吠的狗不咬人。”

“说说你的择偶条件。”雅慈一脸憧憬,“英俊、体贴、爱我,在山上有一栋宽大公寓,雇佣人服侍我,帮我做一门生意,给我面子、安全感,叫我快乐。”

世贞点点头,“可见你已患失心疯。”雅慈又去看着电脑荧幕,“是,”她承认,“我也知道。”世贞忽然问:“你可害怕前途茫茫?”雅慈答:“不,我还年轻,体内自然分泌一种活力荷尔蒙,使我充满盼望,无论遭遇到何种样挫折都会有劲道重头再来。”

“嗯,”世贞说:“到了更年期这种内分泌渐渐减弱……”雅慈讶异,“那是四份一世纪以后的事了,若果尚无作为,显然是少壮不努力,也没有什么好怨。”

“光是努力吗,命运呢?”雅慈笑,“性格控制命运,立定心思,总找得到道路,不过,世贞,你我始终不过是说说而已。”

“不,雅慈,我的末日近了,不得不想办法。”那晚,蜷缩在小小单人床上,世贞做梦,回到那间办公室。

本来是过得去的一份工作,有晋升机会,传理系毕业的她管理档案可以胜任,可是上司自从一次约会不遂之后就处处为难她、逼她就范。

一年后她才知难而退,已经十二分忍耐。

已经去到那种明明是四月十五日他偏偏说是四月十六,把日历及报头给他看,他还说是王世贞错,而办公室没有一个人有正义会站出来指出公道。

世贞这点志气是有的,知道争也无用,立刻辞职。

小小一间通讯杜一共十来人上班都可以有人指鹿为马,社会也真够险恶。

她在梦中看到那洋人问她:“世贞,为何不就范?”世贞冷笑一声,“你给我做你的位置我都不稀罕,这样一步步往上爬,混身烂掉还未捞到一问宿舍,你做梦呢。”蓦然惊醒。

心觉好笑,怎么同这种人理论,喝过酒口乾,她到厨房找水喝。

不由得想起亡母,虽然母亲活着也帮不到什么,可是小时候由她拉扯着姐妹俩长大,倒也无忧无虑,不比现在,什么都要自己承担。

她握着杯子,一坐坐好久,本来想效法那种失意伤心人呆到天亮,可是因为年轻,藏不住忧虑,一下子瞌睡,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是雅慈把她推醒。

“哎呀,没事不要叫我。”

“有临时工你做不做?”世贞揉眼,“除却卖身什么都干。”

“又不致于这样惨。”世贞一骨碌起床,“是什么工作?”

雅慈说:“森悦酒店的秘书服务部今朝严重缺人。”

世贞一愣,“我不谙打字速记。”

“我见过你在电脑键盘上输入资料。”

“雅慈,这种外地商人找的不过是导游女郎。”胡雅慈声线忽然放得很温柔,“我知道,你在等的是年薪二百五十万出入有司机接送宿舍在山顶的优差,”她接着吼叫起来:“可是此刻你欠我三个月租金身上又长满霉斑不如出去散散闷气。”

“是是。”世贞连忙起来梳洗。

雅慈犹有余怒,“呔。”她叉着腰说。

世贞赶到森悦人事部,组长登记了它的资料,同她说:“是七0三号房的阿瑟女士。”世贞忽然觉得她算是交了好运,客人是位女士。

“她在咖啡厅等你,金发、红衣,三十岁左右。”世贞一眼就看到阿瑟,看妆扮,毋需置疑,是美籍人士。她过去招呼。

阿瑟抬头,一脸笑容,“贞,你的履历好极了,这次一定可以帮到我。”

世贞谦道:“我出来见识学习。”“咖啡?”

“谢谢,我喝茶。”雅慈是对的,不论是什么性质工作,不计酬劳,一个人出来活动一下总是好的。

阿瑟同她解释,她此来是接洽印刷厂签约,已经选定了两间,一间日资,对方有许多坚持,可是愿意招待她到东京住两天三观总厂,另一家是华资,代表是老板的长子。

世贞对印刷业完全不通,只得唯唯诺诺。

片刻她好奇,“是印杂志或是目录吗?”

“不,”阿瑟女士笑,“是礼品盒子。”“百货公司?”

“不,巧克力礼盒。”世贞意外了,“啊。”因对糖果印象甚佳,不禁露出微笑。

“一年四季各种节日像圣诞新年情人节复活节都需要特别包装,我给你看样版。”

摊开图样,世贞啧啧称奇,最大的心型硬盒可装三磅巧克力,最小的只两粒。

“风土人情你比较熟,希望你给点意见。”世贞只是笑。

“日本人有车子来接,”她停一停,“我始终不习惯在酒店房间见客。”阿瑟为人随和,也不是不聪明,可是精神略见恍惚,这也不稀奇,世贞微笑问“第一次来采访?”初到贵境,因为一刹时被五光十色冲击,会有一阵迷惘。

世贞那日穿着一套深蓝色西服,短发梳向脑后,只擦一点口红,看上去却十分明丽,精押奕奕,双目炯炯有神。

阿瑟上车时说:“华裔女性有像你这样高挑的吗?”

“这一代大都不矮。”世贞帮她拎着手提电脑。

早上交通挤塞,世贞提醒司机走另一条路往东区,略远,可是一定比较畅顺。

驶到一半,下雨,阿瑟抱怨,她穿肴白色高跟鞋,奇怪,世贞想,怎么会有人穿白只听得她说:“一遇潮我的头发会卷曲。”

“不要紧,酒店有理发店。”

“男人才不必担心这些可是。”世贞微笑,“我们也别把男人生活想像得太轻松。”

他们也有苦处,也不见得拥有这个世界。

世贞记得豪气干云的女同学曾说:“男人,先挣一亿身家才好开口说话。”否则,说管说,有谁理。雨天,挤在密封车厢,也是一种缘份,阿瑟给世贞看她手臂上贴的尼古丁胶布,用来戒烟,世贞看见她肌肤上全是褐斑,像是掀翻了颜料。

她的体臭亦渐渐挥发。有点刺鼻。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代表是一位陈先生,十分精明油滑,延她俩进办公室,谈起生意来。

雨忽然下大了。

窗外一片迷蒙,世贞觉得道天气就同它的前途一样不明朗。

回过神来,世贞才知道阿瑟代表美国宝地巧克力厂,那算是一宗大生意。

她熟络地记录会议重点,看上去一点也不似临时秘书。

散会前阿瑟接纳对方好意,到日本视察。

那位陈先生看一看世贞,慷慨地说:“王小姐也一起去好了。”

世贞连忙说:“呃,我没有现成证件。”

“不要紧,一个下午可以出来。”世贞只是赔笑。

阿瑟并没有立时签约的意思。

送她们出门之际陈先生忽然用粤语同世贞说:“请王小姐为我们美言数句。”世贞连忙唯唯诺诺。阿瑟笑问:“他叫你关照他?”世贞但笑不语。

“自东京返来就签给他。”

“已经决定了?”“嗯,老字号,大资本,可靠。”事不关己,世贞只是附和。

阿瑟却说:“我们先去用膳,稍后,我带你去会一个人。”

“是。”“会议记录给我看看。”

“只是草稿。”阿瑟接过一看,吓一跳,“如此整齐,可直接输人电脑打印。”“我稍后就做。”

“贞,你要是到新泽西来,请联络我,我需要你这样的人。”世贞不出声。

“我知你不止是秘书人才。”世贞仍然没有言语。

“怎么样,怀才不遇?”

“别提了,对,我陪你去逛商场好不好?”“我早听说这已经不是购物天堂。”

“可是那么多著名牌子都汇集在同一地方到底是难得的。”

“带我去吃好的中菜。”“道地中菜馆都不讲究装修。”

“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世贞同阿瑟去吃杭菜,叫了两菜一汤,阿瑟以惊喜的神情几乎连舌头都吞下肚子。

饭后她叹口气,“你知道我们还少了什么?”世贞作询问状。

“一位知情识趣的男士。”世贞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成语,叫饱暖思淫欲。

她忍不住笑起来。

为了掩饰这个想法,她努力在阿瑟碟子上加菜。

吃完饭之后,这位美籍女士显然有点累,直爽的她说:“最好一星期只做四天,每天净上午办公。”“你可要回酒店休息一下?”

“好主意,你呢?”

“我借一个角落做妥会议记录。”她凝视她,“年轻真好。”世贞笑。

“下午三点来叫我。”有一日,世贞想,她也会觉得疲倦吧,届时,希望有不必出来的条件,坐家中,泡杯茶,看看书,听听音乐,真的累了,索性打中觉。

每个人总得老,可怕的是老大之后为生活不得不时时强颜欢笑充后生。

世贞在图书馆找到一个好位置,一下子把功课赶出来。

尚有时间在码头附近小贩处买一客冰淇淋吃。

二时,她在大堂拨电话给阿瑟。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转身,正是她。

“来,我们走吧。”世贞发觉她已换过一身衣服,粉红色的套装比身段小两号,绷得紧紧,头发做过了,太过蓬松,鞋子的跟更高更细。

她轻轻说:“你替我留意这位男士。”世贞暗暗好笑。

还有,当她老了,她不要再在男女关系中兜圈子。

她希望可以过正常平凡愉快的家庭生活,以养儿育女为重,有空培养个人兴趣,她才不要口渴地四处找异性的慰藉。

跟成功人士学习,得益良多,看到失败例子,也可以从中警惕。

阿瑟的神情有点迷茫,“我真未想到,东方男士可以如此英俊倜傥。”世贞又微微笑起来。

当然,他们也不致于似从前洋人印象中那般黄瘦猥琐,可是距离阿瑟所形容的,也许还有一段距离。她是遭到这个都会的迷惑了。

下车之前,她细细补上口红。

世贞暗暗叹息,只有对外貌极端缺乏信心的人才会误会一盒胭脂可以挽救什么吧。

她抬头看到招牌上写着童氏印刷。姓童。

世贞想,别的姓氏都留有余地,姓童现成可以叫童真,只有姓王,实在平庸,一点想像力也无。

虽然是工厂区,可是会客室收拾得一尘不染,男工人奉上茶盅,说:“童先生马上来。”世贞打开茶盅,见是淡绿色龙井茶,香气扑脸,立刻有好感。

阿瑟问:“你喜欢这一家?”世贞欠欠身,“我们不是来喝茶的。”这话说到阿瑟心坎里去,惋惜地说:“所以,不得不把生意给别人。”她并不糊涂。

世贞大着胆子问:“那,我们为何走这一趟?”阿瑟的声音细若游丝,“我想再见他一面。”世贞没有再笑。她有点同情这位女士。

也许,童先生触动了她的回忆,可能她十多年前有一个男朋友不知道什么细微之处象煞了这个陌生人,于是她又有了恋爱的感觉。

房外有脚步声,世贞金睛火眼那样盯着门口,等着这迷人的童先生亮相。

他进来了。

年轻、高大、英伟、浅褐色皮肤,稠密黑发有点天然卷曲,一脸好笑容,白衬衫袖子高卷,棕色卡其裤,“请坐请坐。”的确一表人才,可是,也不足以使人着魔。

世贞牵牵嘴角。

只见阿瑟站起来与他握手,媚态十足,“我们又见面了。”不愿放手的样子。

这时,他看到了世贞,世贞这才发觉,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

套句陈腔滥调,就是会说话的眼睛。

世贞不想与陌生男人说话,故此避开他的眼神,可是已经知道他一连串的问:“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出现,你不像是一个来谈生意的人呀”。

她坐在角落优悠地做观光客。阿瑟想约他晚膳。

他也知道生意不一定成功,可是拒绝一位女士到底是不礼貌的事,他问她喜欢吃海鲜还是素菜。

阿瑟立刻答:“我不是吃素的。”世贞别转面孔,强忍着笑。

会议完善结束。

在车上,阿瑟数现款给世贞:“当是十二小时的酬劳。”

“谢谢。”然后她半真半假悻悻道:“下次不带你出来应酬,男人一直盯着你。”世贞唯唯诺诺。

“明早我到东京,返来再与你联络。”“是是。”

“对,”心痒难搔,“你觉得他怎么样?”“过得去啦。”

“什么意思?”

“男人需心地好,爱惜妇孺,见识广阔,有专业学问,以及经济基础,你说是不是。”

阿瑟一愣,格格笑一阵子,然后幽幽地说:“我只想得到他的身体。”这倒是简单。

福至心灵,世贞立刻说:“祝你成功。”阿瑟女士高兴得不得了。

虽然年轻,到底是人,回到家,也有点累。

趁雅慈尚未回来,赶紧淋浴。

就是这点体贴,欠租三月,才不致于叫人撵走。

世贞开一罐啤酒,对着电视新闻喝将起来。

记者这样报道:“六十九岁老妇倒毙家中数日无人发觉……”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世贞忽然扔下啤酒罐掩耳尖叫起来。这会是她未来写照吗。

父母早已去世,姐姐自顾不暇,她一个人无亲无故,只得一双手,若不趁年轻力壮挣点钱,将来也许孤苦零丁死在陋室发臭才有人发现。

刹那间世贞怕得落下泪来。接着雅慈回来了。

“今天如何?”世贞只得暂时把未来丢脑后,回答说:“薪酬比按月算好得多。”

雅慈坐到她身边,笑嘻嘻问:“那么,你打算按月包还是逐日计?”

满以为世贞会啐她,可是没有,世贞只是叹口气,“无所谓,至要紧有收入。”

“都是我吓的,你看你担心得。”

“先付一个月租。”她把薪酬交出。“你自己也要用吧。”

“别客气,再想办法。”雅慈笑问:“今日学到什么?”

“女人越老越要自重。”“男人亦需要庄敬自强吧。”

“我不是男人,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女人的七情六欲最好在三十五岁之前解决,以后好好做事理家,切勿作非份之想。”

“责己太严了。”世贞深深太息一声。

“受了什么刺激?”雅慈诧异。

世贞搔搔头,“累了。”她倒在床上,很快睡着,可是整晚乱梦不绝,一会儿看到债主临门,苦苦缠住不放,刹那间她又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出现在一个舞会上,却并没有人注意,出了丑都缺乏观众,更下不了台……那样半明半灭挣扎了半夜,醒来反而舒服,她掬一把清水洗掉脸上的油与汗。

然后强自振作坐在小厨房阅报喝咖啡。

雅慈打着呵欠起床梳妆,她不但幸运,也比较会做人,所以在工作岗位熬得下去。

这时她探出头来,“世贞,电话,一个男人。”世贞看钟,才八点半,她又无男朋友,这会是谁。她接过电话。

“王小姐,早,我是童氏印刷公司的童保俊。”世贞脸上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找她有何事?她连忙答:“阿瑟女士到东京去了。”

“呵,是吗,对,这么早打扰你是怕你有事会出去。”

“我可以帮你吗?”

“当然,童氏想聘请你,你愿意来面试吗?”世贞一愣,啊,交了好运,“我上午正有空。”

“我们总公司在银行区,”他说了地址,“你十时正来找我秘书刘先生。”她放下电话跳起来欢呼。

雅慈正欲出门,看见诧异说:“如此大悲大喜真不是好现象。”

“我转了运。”世贞连忙把好事告诉她。

雅慈皱皱眉头,“所有不正常的事都含有危机。”世贞马上说:“我会小心。”

“你见机行事,记住,无论有多情急,装作施施然,千万不可给人知道你已无隔宿之粮。”

“遵命。”

“祝你心想事成。”世贞借了雅慈最好的套装穿上,又把文凭等文件准备妥当,匆匆出门。

她到了目的地发觉招牌上写的是童氏纸业,看来童家的生意不小。

她同接待处说:“我约了刘先生。”片刻刘先生出来,是位中年瘦削男士,十分有礼,世贞以为要见的就是他,可是他只负责请她进内厅坐。

又有工人奉上香茗。

不见得员工也天天有龙井茶喝,世贞知道是特别待遇。人来了。

他一进门便说:“我是童保俊。”这是世贞第二次听他报上名字。

不知怎地,她觉得他刻意修饰过,身上散发着剃须水愉快的香味,可是衬衫袖子仍然高高卷上。

老板是老板,王世贞心无旁婺,她是来面试的职员。

童保俊微笑,“早。”世贞规规榘榘地回答:“早。”“我在森悦酒店人事部找到你的电话。”原来如此,这倒是解答了世贞心中疑问。

“也得到了你的履历。”什么,这一切不都是保密资料?个人私隐一点保障也无。

“我这推广部正等人用,你几时可以上班?”世贞抬起头,想说明天,可是又觉得矜持点好。但,公事公办,切莫坐失良机,于是鼓起勇气说:“我随时可以报到。”

内心几番挣扎,知道瞒不过童保俊一双眼睛,面孔不禁激辣辣红起来。

出来找生活,非得经过这种一层层试炼不可,这算什么,还未开始谈薪酬呢,良家妇女还不是一样得关在一间房间同男人谈钱。

世贞表面上并不敢露出苦涩之态。

“我们是小型公司,人事紧凑,无是非,你可以放心。”世贞说是。

“你跟着我就可以。”这话是什么意思?世贞假装不觉。

“来,看看你的办公室。”世贞又吃一惊,是算准了她一定会来?

童保俊笑笑,“是上一手空下来的房间。”世贞连忙怪自己多心。

“薪水是这样的,起薪点是——你只有一年工作经验,加你十个百分点,将来自有晋升机会,薪酬自然调整。”薪酬十分普通,世贞放心了。

也许,他只是欣赏她的工作能力。

小小房间背山面海,风景十分优美。

世贞忽然说:“阿瑟女士其实无心把那单生意交给童氏。”童保俊十分豁达,“十单生意有一单谈得成功,已算好运。”他一点也不在乎。

世贞想问:昨晚,你有与她晚膳吗,又有什么下文?

可是童保俊像是看穿她的心事,“昨晚,我派刘先生陪她到近郊吃海鲜。”世贞忍不住笑出来。

童保俊也笑,“我有急事,走不开。”这种说法算已是够风度。

他送她到人事部办登记手续。

世贞无意中说:“上一手……”秘书也闲闲答:“王小姐这职位是新创的。”然后,童保俊在门口等她。

“我送你一程。”袖子已经放下,西装外套拎手中。

从前,写字楼聘请职员要求铺保,现在,至少童保俊有这种条件。

很明显,他对她有特别好感。他的车子在停车场。

是一部深蓝色德国房车,十分朴素,世贞放心上车。

老是有卫道人士不知民间疾苦地责问受害人:“当日你不该上车。”是,当事人亦有错,但当其时,不上车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又下雨了。

世贞想起阿瑟女士白高跟鞋上的泥泞,到了那种年纪。世贞不希望再在泥路上踯躅,前车可鉴,宜早做打算。

只听得童保俊问:“你肚子饿吗?”一早没吃什么,听见这话,世贞的肠胃反应激烈,忽然咕咕鸣叫,响闻十里,她尴尬得找地洞钻。

童保俊说:“吃完饭才送你。”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约会。

选菜之际,他问她,“我替你作主可好。”世贞十分高兴,只有幸福儿童才会嚷:

“我要自己来”,因不知事事背上身是多么辛苦凄惶的一件事,她巴不得有人作主,乐得清闲。

“不喜欢可以另外再叫。”世贞冲口而出:“不会不喜欢。”童保俊讶异,“这倒是好。”

“好吃多吃点,不好吃少吃点,下一顿很快又来,何必斤斤计较。”

童保俊有点意外,这年轻女子如此随和,算是难得,他又试探问:“认真难吃呢?”

世贞笑了,“下次不来也就是了。”“不抱怨不投诉?”

“哪有那么多时间。”童保俊很佩服她的宽宏大量。

他从前有个女朋友专门挑剔小事,天要掉下来之际她还抱怨男伴不够体贴,童保俊只觉得累,特地到外国住了一年以便彻底与她脱离关系。

很明显,王世贞完全不同类型。

他对这张面孔一见锺情,她坐在会客室暗角,他一进来,就觉得沙发后边有什么会发亮,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一双大眼睛。

他从未见过女孩子有那样浓稠的眉毛,真想伸出手指,顺着方向摸一摸。

整个会议他都不知道人客说些什么,也不在乎一宗半宗生意。

他只想尽快与这位王小姐单独接触。

幸亏诚心要找一个人,不难办到,发动三五名手下,在数小时内便得到她的资料。

她家境不好,且正在找工作,确是乘虚而人的好机会。

午饭后他送她回家,“明早见。”世贞看着双脚,仍是那双紫红色半跟鞋,没有仙履,也算奇遇。

找到固定工作,信心倍增,她打开冰箱,把雅慈的汽酒及水果取出大快朵颐。

她忽然恢复了自尊。

欠房租的时候不知怎地连说话都有点口吃,走在路上,明明有目的地,也似心不在焉正在浪荡。世贞浩叹,没有收入真惨。

一松下来,握着酒瓶睡着了。

有一日,要喝真正的法国香槟,而不是加州汽酒。

雅慈下班,看到好友仰脸躺在沙发上打呼。

跟她来的男伴过去一看,诧异地间:“借酒浇愁?”雅慈比较了解,“我们哪敢长眠醉乡,只在高兴之际庆祝一下。”

那男子点头,“女人喝醉真正难看。”雅慈不忘补一句:“男人借酒装疯亦不见得好看吧。”

那男子忽然发现新大陆,“你的室友十分漂亮。”雅慈笑了,“张大嘴扯鼻鼾的美女?”

“身段也好。”雅慈板起面孔,“叫醒她介绍给你如何?”

男子连忙接下去:“不过,同你比,雅慈,始终还差一截。”

雅慈叮出一口气。“她快要搬了。”“是欠租吗?”

“不,蜗居哪留得住她。”“我发誓不再多看她一眼也就是了。”

“你倒想以为是你的缘故。”雅慈换了衣服鞋子,与男伴离去。

世贞转一个身。她彷佛觉得有说话声,可是听不清楚。

雅慈应酬完返来,看见她抱膝在看电视新闻。“好消息?”

“是。”“恭喜你,是何种职位?”

“私人助理,”世贞并不糊涂,“跟在老板左右进进出出,办些琐事,在公司叫推广经理。”雅慈皱上眉头,“你要小心。”世贞不语。“他可有家室?”

“我没问。”“大约什么年纪?”

“三十,三十二,我不肯定。”

“这么年轻?”雅慈含蓄地说:“有些私人助理的老板七八十岁。”

“那些助理不需上班。”“别天真,人家廿四小时候教才真。”

“雅慈你的思想真龌龊。”雅慈否认,“是吗,不是这社会肮脏吗?”她握着世贞的手,“你要当心。”世贞说:“我知道,”忍着笑,“干万要捞些油水。”雅慈说:“啐。”生气了。

第二天出门下楼上班,有人上来同她说:“王小姐,我是童氏司机,负责接送。”

呵,脱难了,公共交通工具挤掉的不单是脂粉,还有尊严,王世贞终于登上私家车。

一边讪笑一边庆幸。

童保俊比她早到,一见她便说:“世贞你到了正好快来开内部会议。”世贞倒是一愣,什么,着她开会、办事?她不是他的花瓶吗?

连忙打醒精神跟进。

这个会开了三小时,出乎意料之外,世贞发觉她负责的办数还真不少,不禁大大讶异,他真找她来做牛做马?不禁大大失望。

可是稍迟又十分高兴。

那一天,她晚上七时半下班。

老板房间尚灯火通明,他没有走的意思。

她站在电梯大堂,他追出来。

“喂,你不等我?”他卷高了袖子神情略倦语气抱怨。

须根长出来,腮边下巴都带些青紫,看上去真似那洋女士阿瑟所说有点性感。

世贞微笑,“等到几时?”

“快了。”世贞摇摇头,“不,你等我,不是我等你。”她见过愿意等的女性,真是可怜,等男人离婚,等男人回心转意,等男人恩宠有加。

不,有就有,没有拉倒,绝对不苦苦地等。

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童保俊用手隔着门。

“八点半我来接你。”世贞说好,那又是另一件事。

到了楼下,世贞浑忘特权,如常往地下铁路站走去,司机慢车追上来,“王小姐,这边。”世贞这才把前程往事想起来,欣然上车。

手上有工作量,证明她真材实料,堪称意外收获。

她在吃三文治的时候童保俊来了。“你好像永远在吃。”

“饥渴难当。”“会不会是一直在盼望什么?”他揶揄她。

他走进浴室,老实不客气对镜子掏出电须刨剃胡髭。

世贞担心,“喂,我有房东,你当心点。”童保俊转过头来,十分意外,“老刘没带你去看宿舍?”世贞一怔。

“与人合住多不方便。”世贞从未试过独居,想必是种享受,像一切生活中乐趣,必需付出昂贵代价。

“明早我让老刘陪你去看看。”世贞忽然问:“大家都有呢,还是我一个人有?”

童保俊转过头来,他笑了,“你说呢?”回答得真好,益发显得问题愚鲁。

那晚他们出去,已经像多年朋友,童保俊同她讲述业内种种困难之处,他自父亲处承继了业务,五年来,每星期大概只得十多小时睡眠。

童氏名下除了纸厂印刷,还有一家规模中等的广告公司。

“所以,在我们公司,前途是有的,不过靠血汗争取,”他搔搔头,乾尽杯子的红酒,又说:“可是,那么努力,又有什么乐趣?”世贞笑笑答:“好过没有。”他有点酒意,觉得这个女孩子有趣极了,伸出手去,想拧她的面颊,抬起手,才觉唐突,随即放下,讪讪地十分尴尬。

归途中他十分沉默,送世贞抵家,他忽然说:“明天又可见到你,真好。”她是他伙计,这是唯一可以肯定每天见面的关系。

雅慈曾经算过,他们见同事的时间,绝对多过见伴侣。

回到小公寓,电话铃正响。世贞连忙接听,“是哪一位?”

“贞,那是你吗?”咦,这是谁呢?

“我是马利阿瑟,记得吗?”

“啊,阿瑟女士。”

“我自东京返来,还有部份工作有待完成,你愿意出来帮忙吗?”世贞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才两日两夜,她的生活已起了彻头彻脑的变化。

“呃,阿瑟女士,我已找到工作了。”“这么快?”对方讶异。

“这是一个高节奏快速度城市。”

“如今我相信了。”世贞赔笑。

“待遇好吗?”“过得去啦。”她已不愿多说。

阿瑟听得出来,“那,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再见。”世贞真怕她知道她便是恩人,若非她把在家孵豆芽的王世贞带出去,哪有机会。

不,真正恩人是胡雅慈,是她把室友自床上拖起来去见光。

世贞坐在床沿,等雅慈回来。雅慈进门看见她未睡,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聪明人。“可是要搬出去了?”世贞颔首。

“什么时候?”“明后天吧。”

“这么快,可见是水到渠成,顺水推舟,恭喜你。”

“你说,我该不该搬。”

“你心意早决,为何还来问我。”世贞叹口气,“切勿误会我是虚伪,我心彷徨。”

“世贞,有机会总得跳出去,你我可走的路又不是那么多。”

才上个星期罢了,想在姐姐家搭张尼龙床睡都不可能。

世贞问:“我走了你呢?”“另外找房客。”

“你自己几时搬?”

“我恐怕一辈子住小公寓做包租,我没有那种运气。”

“你太正经了。”雅慈微笑,“所以一辈子得不到桃花财。”

“是吗,叫桃花财吗?”雅慈说:“不知多贴切。”世贞睡了。

世贞这才知道做梦不见债主来追是那么愉快的事。

第二天会计部预支薪水给世贞,真是特别恩恤,世贞已经穷到极点,无论如何捱不到月底。

那一日。她跟在童保俊身后去开会,跑了三个地方,十分劳累,二人无暇谈私事。

到六时许童说:“世上最辛苦是小生意人。”世贞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穷人至倒楣吗?”“你说,世贞,最无出息的人可在几岁退休?”

“我知道有些人恃父亲有几文一辈子也不用工作。”

他自顾自说下去:“三十五岁可以退休没有?”

“要是你愿意,马上可以放下生意。”

“是吗,那我每朝起床干什么?”“吃喝嫖赌。”童保俊笑,“那多空虚。”这时老刘推门进来,“王小姐,我陪你去看宿舍单位。”童保俊说:“速去速回。”他埋首工作。

车子开往山上,空气较为清新,一转头,可以看到天边橘红斜阳。

单位门一打开,看到光洁硬木地。

客厅尚未有家具,书房及寝室却已经布置妥当。

世贞站在长窗前看海景。山上是山上,山脚是山脚,层次分明。

老刘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我下班了。”世贞连忙送他出去。

睡房异常宽阔,雪白的床铺被褥,私人浴室近在咫尺,呀,世贞想,终于可以把所有的胭脂都排列出来了。她没有忘记回公司道谢。

童保俊卷着袖子正在忙。

看到她,他说:“世贞,你听听这个人要什么,烦死了。”世贞接过电话,原来是一家杂志社的主持,希望印刷费再赊久一点,她与他好声好气商洽起来,不久达成协议。

那人十分感激,“谢谢你童太太。”世贞连忙温和地答:“我是童先生的助理,我姓王。”那边没声价道歉。

童保俊问:“摆平了?”世贞点点头,手中有权,办事能力自然高超,什么都要问过上头,天才都变蠢才。

他并无问她对新居可满意,只叫她坐下,他有公事与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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