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记住男人为他布置的每一个细节，因而看得特别认真，不需要太久，只是快速地览过一眼，他就能全然记住。

但看完了之后，他还是决定回到先前的棺材里。

凌二以为他不喜欢这里。

没过几天，男人就把所有的布置推倒重来了。反复数次，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最后凌二没烦，他自己先烦了。

午后，陆小吾坐在躺椅上，凌二正站在一旁的背风山坡下敲敲打打。

“我说，你要么就整天见不到人，要么就一个人呆在那边玩泥巴，削木头。不觉得无聊吗？”

凌二扔下砌墙的泥具，回过头来道，“不无聊，怎么会无聊？”

……什么基建狂魔啊。

陆小吾懒得吐槽了。他仰头，看向远峰之间逐渐落下的夕阳，只觉得天空很美，日头特别长。

凌二想要圈养他——他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回来后，男人从不多问，只是设法用诸多手段来留住自己。一年前那个晚上的事，好像也已经不重要了。

男人还会时不时改口喊他“汐汐”。

陆小吾对此自然十分嫌弃。

可是男人好像是故意为之，他表示过不满——但是自己只能在汐汐和师祖两个称呼之间二选一。

于是陆小吾放弃挣扎了。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想……汐汐总比小丹奴好听那么一点。

“……汐汐。”正坐在躺椅上出神，凌二不知何时悄然靠近，压上来想要咬他的耳根子。

陆小吾受不了这个气氛，正要将他推开。这时候又听男人低咬的话音。

“等宗门壮大了，我迟早会为汐汐正名。让天下人都知道，创造出幽冥之法的汐汐有多伟大。”

陆小吾沉默，半响，忽然纠正道，“我叫陆小吾，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

“不管。”凌二勾着陆小吾的下巴，“就要喊汐汐，就要看汐汐膈应。”

陆小吾心中哀叹一声，没脾气了。

“你也想出去的吧?汐汐。”

凌二捏着他的下巴，忽然将他拉到自己面前。

“过几日点灵大会，要给新进一批化神的弟子开天灵。到时候带你一起去看看，看这群弟子进境到底有多可怕。”

陆小吾看向虚空处，面现思索，“……所以我可以出去了？？”

凌二伸出双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当然可以，本来就可以。不过我现下的确有诸多原因……必须和萧云舟合作，至少表面上不能与他闹翻。他看到你，多半要惹出麻烦。所以以防万一，到时候我帮你易容一下。”

陆小吾低喃：“整得我像个贼似的。”

凌二失笑。道：“怎么这么说自己？当初是你自己不要，你不同意，我只能顺势答应他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借他的仙君身份来保宗门太平吗？之前不知道你是谁，现在知道了，对你也没有任何负担了。反正就算入了门下，我也教不了你什么。”

“好吧，不用解释了。”陆小吾捏拳头，点头，“那就去看看。”

*

点灵大会这一日，陆小吾一身白衣，头戴纱帽，跟随在凌二身后悄然出席。

庆典的烟花早早就开始燃放，白天是宴会，弟子们自行庆祝，一水的新宗门修士,并无外人参与。

到了子时，才是点灵的关键时刻。

这时候，凌二会带着弟子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灵气极佳的宝地，布下数道护阵，令弟子们冥思入定。

陆小吾跟随一旁，就见凌二与座下弟子们一同盘坐在石台上，前者数度掐诀，于身后浮现出巨大的元魂之身。

那元魂飘在头顶，甫一离体，便分化成数十道化身，各自飞散开，守在弟子们的身边。

等看哪一个弟子的额心中间率先传来灵力波动，凌二的化身便会将那弟子额心中的元魂生生抽出，裹挟一同飞入半空中提前画下的结阵中，齐齐不见了踪影。

在陆小吾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凌二会令宗门秘境与那弟子的元神结契，之后这弟子再次入定，元神便会直接进入宗门秘境中修行。

片刻后，凌二的元神自行归来，重回躯壳，再耐心等待片刻，那弟子的元魂也会顺利从鸿蒙界的宗门秘境退回来。

这样，开天灵这一步便算是完成了。

而若是没有宗内大能在一旁守护，或是没有自己的宗门秘境，这修士甫一尝试元神出窍，便极有可能被鸿蒙界中混乱的灵体入侵，轻则魂力受损，重则被别的灵体夺舍。

凌二这一晚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跟随前来的四十多名弟子全都开了天灵。

“好了，明日还有一日。”他忙完了，回头对陆小吾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最初那批入门的，有的都逼近化神大圆满了。”

陆小吾对此倒并不过多讶异，只问道，“明日还要干什么？”

凌二失笑，又道，“明日是幽冥祭。树高千尺不忘根，所以每三月一次的点灵大会，最后一日，一定是用来纪念师祖和千年前死去的同门。到时所有弟子都要参与，不会有外人到场……你放心。”

他好像在刻意暗示什么，顿了顿，又凑近，用耳语轻声道，“天下人视汐汐为最大的异修。我却觉得汐汐的创举十分伟大，保留下这个传统，让他们代代人记着汐汐的功劳，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陆小吾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虽然但是，自己拥有古素汐的记忆没错，可终究有一半外来的灵魂，这种好事本不该让自己独享。

显然，凌二还并未发现……他的先辈们尚在万幢崖的魔种内复生。说来奇怪，他似乎也从来没好奇过——他口中的汐汐为什么能存活至今。

披着古素汐外衣却身为凡人的自己，又到底为何而来，为何而生。

陆小吾带着这种疑问和隐隐的不安睡着了。

翌日，便是凌二所说的幽冥祭，陆小吾依旧一身白衣白纱帽，跟随在凌二身后，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观看了全程。

大会伊始，他看到众多宗门修士齐聚，排成一幅队列规整的星图。

也直到这时候，他才惊觉，这一年多以来，凌二的新宗门发展得有多迅猛。

从最高处往下看去，千阶的白玉梯上全是人。一排七八个，一直越过辽阔的演武平台，排到了数里外的牌坊下。

一眼看去，少说也有近万人。其中入化神者则不下千数。

平台上，每隔三四尺，便按照天上星辰的位置规整肃立着一个弟子。男子着黑，女子着白，脚下

幽蓝阵光闪烁，演练着新的护山大阵。

这个大阵，也显然比最早凌二所布置的护山大阵，要更浩大了。

——想不到，凌二是真的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完成了古素汐十年耕耘都达不到的成果。

这就是主角光环的力量吗！

不对。说到底，也因为这一年多以来，他一直在韬光养晦，收拢了几乎所有能收拢的势力。与初出鸿蒙界时，全然不屑于与他人合作的样子已全然不同了。

中州地广人众，那些大多出生普通的弟子，一旦打开修真世界的大门，其下定决心的勤奋程度，也远非散漫惯了的世族高门弟子们可比。

而这，便是宗门立足于中州地界才能显现出的成果……是当初的朔疆决然无法比拟的。

古素汐最初创造幽冥之法时，可曾想到过这一点么？

乍然看到此景，陆小吾心中那颗曾经跳动过玄冥之心的位置，被阵阵撼动，浑身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想不到，凌二是真的替古素汐完成了他的心愿，至少现在看来……已经快要实现了。

“汐汐，你看，这阵仗比之千年前的朔疆如何？”

凌二站在主位前方，回过头，略带得意地看向屏风后侧的陆小吾。

“……很厉害。”陆小吾愣了半响才说出话来。

而在另一侧，萧云舟也正一脸诡谲地站在远处汉白玉阙楼的护栏前，手捧一幅精致的金色蜡笺，在宣读宗纲和祭词。

很遗憾，作为凌二的入门弟子，也是外界看来的唯一弟子，萧云舟不但要负责带头燃放烟火，带头宣读大长篇的宗纲祭词，一会还要带头挤马奶、为弟子们制作丰盛的牛羊宴。

这一天下来，就属他最忙了。

因为古代朔疆的原住民大多靠放牧为生，为了更贴切的祭拜老祖，凌二早早就与萧云舟协商过，一会这顿挤马奶的操作不能省却。

宣读完台词后，便要开始挤马奶了。

萧云舟是个注重排场的人，只见他收起蜡笺，从上方飞下来，与此同时，一匹披着银环的白色骏马被牵上平台。他手握精钢小斧，负手来到骏马脚下，用一种恨不得把眼前马驹宰了的眼神，勒起袖子，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温声道：

“汐汐乖。”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一斧头砍下去。

一个弟子捧上精美的红绸玉托盘，萧云舟转身，将青铜方樽取下，将小斧顺手搁置在其上，随即勒起袖子，弯腰，费老劲地憋着鼻息、蹲向马儿腥臭的后腿处，快速捋了好多下。

马儿的长尾巴不断扫在他脸上，他满目阴霾，嘴中低喝，“汐汐乖，再扫一会宰了你。”

马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仙君的威压所摄，撅了下马蹄，老实了许多。

没多久，萧云舟便动作娴熟地挤满了一整个方樽。他端起来，转头冲围拢成一圈的弟子们微笑，随即仰头，一整个脸变得扭曲又难看地朝向天空，一口闷完了。

周围的弟子们顿时一阵欢呼尖叫。因为完成了这一步，接下来，他们就可以自行活动了。

但萧云舟不行。

——他还得正儿八经地在一群师兄弟们的包围下，继续制作几样精致的宴菜方能离席。

弟子们但凡筑基，对荤腥其实没什么**，菜不必多不必精，主打的就是个气氛。

——毕竟这可是仙君做的菜！吃了说不定能增长修为，延年益寿呢？

所以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守着他出菜的。

这些法子，自然也不可能是萧云舟想出来折腾自己的。

想来都是凌二与他掰扯出来的结果。

而这个时候，负责初阶弟子伙食的厨房，也会将山中栓养的几十头奶牛和奶羊散放出来，以方便弟子们自己挤奶喝奶，亲身体验古代朔疆人的生活。

弟子们趁此机会，多半自己上手，挤一杯尝尝鲜。

反正大仙君都带头喝了，自个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不喝反倒显得怪异了。

虽说初衷是为了纪念千年前死去的同门，但好几次祭典之后，大家早都将幽冥祭这天视作了宗门每三月一次的盛大节日。

弟子们就在这雅乐和礼花声的包围下，举着酒杯，喝着新鲜的牛羊奶，吃着厨房采摘来的山中鲜果，庆祝着又有哪些师弟开了天灵，不时寻块空地切磋一番，想干嘛就干嘛，场面一片和乐。

陆小吾对此倒并无感慨，甚至是有些感动和高兴。

——这本是古素汐最想看到的光景。要是能一直这样延续下去就更好了。

不过，还是得亏自己当初推掉了凌二的盛情邀请。

不然刚才站在那儿挤马奶的……就成自己了。

“汐汐，过来。”他正在出神，凌二手拎一枚鲜果，召唤他坐过去。“想吃吗？”

陆小吾摇头不肯过去。虽说没有人注意他们，但要是表现得太亲密，弟子们会起疑自己的身份。

“还是想要喝奶？”凌二忽然站起来，趣味十足地道，“我去给你挤！你先坐这儿等我一下。”男人说完，没等陆小吾表态，像只黑色小鸟一样冲了下去。

陆小吾就远远看着平台上，正撸起袖子,系上皮护衣，蹲在马身下开始忙活的凌二愣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