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夜色中,一个身穿蓝纹立领束腰白袍的人影,从长胤山上御剑飞了下来。
来人修为不过介于炼气和筑基之间,甫一穿过山下小镇,确认夜深人静,身后无人,便径直往西方的朔疆中心地带飞去。
朔疆是一片很大的区域,如今也是各路妖魔混居之地。以长胤小镇为界,越靠近幽冥河方向,瘴气邪氛越重,盘踞的魔类等级也越高。其中又以万幢崖下的魔灵为尊。
男子飞出了二三十里,便见脚下邪气骇然,有零碎的低阶魔物逐次从地上冒出了头,频频向它奔窜而来。
“污秽。”
男子仅靠黑暗中一闪而过的电弧,便将冲在前面的几只地灵解决了干净。
完事后,他将手藏入长袖中,嫌弃地瞥了一眼脚边被雷火烧焦的地灵尸体,踩着淌成小洼的粘稠黑血,慢步跨了出去。
乍一看,这男子外表与气质,与陆小吾平日扮相无异,就连眼睛的瞳色都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他不用幻雷戒,也能娴熟地使出雷火。
而地上那群刚刚冒头、本打算前来迎接它们魔主大人的地灵们,乍然见男子无情地轰杀了自己的同伴,哪能不明白面前人并不是真正的魔主大人。
地灵们当即掉头四散开,遁入沙尘间不见了踪迹。
男子又一路沿着起伏的戈壁和光秃秃的山脉,御剑飞行了起来。
不久后,他来到一座悬崖下,悄悄抬头张望片刻。
只见几处茅草铺就的屋檐,和几块摇摇欲坠的破烂瓦片,正头顶着深蓝星空,从崖壁上方悬垂了下来。
显然,上空的悬崖另一面有一块人类的集居地。
男子的身形似幽魂,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就地收起飞剑,沿着崖壁悄悄攀爬起来。
他来到山顶,藏在石头后,屏息观察了一会儿。
只见悬崖的斜面上和更高更远处的地方,层层林立着一大片古旧茅屋。这些建筑多已**不堪,但令人讶异的是,就算夜已深,隐隐雾色中,还是有几十个身着反光铜甲的男人,正在月色下的步道间活动。
这群人或在扫除风沙,或持着长剑在空地上训练对打,或甩着铁锹忙着翻新草屋、建筑工事。
——奇怪,在这妖氛包围之地,为什么还有人类能正常生活,而且完全不受周边邪氛和瘴气的影响?
是在为万幢崖卖命的中州叛徒?还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朔疆余孽?
来人正思索间,却见月色下,那个离他最近的,正站在干草垛边、原本专注练剑的男人,忽然似有所觉地转过头颅,面向悬崖这一方。
来人才赫然惊觉——这铜甲战士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下发黑的破碎腐骨,堪堪挂在头盔里面。
身披的铜甲虽千年未腐,内里衣裳织线也早就烂透了,整个身体像干枯的草芥一样,不过是被齐整的铠甲硬塞在了里面而已。
这难道是……一整个被操控的死人村落?
是何人所为??
男子见状,心中越发好奇。但毕竟这里是朔疆,如今早就沦为各色恶鬼妖魔齐集的巢穴,他来之前便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也并不怎么惊慌。
他不欲生事端,观察片刻,随即屏息,顺着部落边界的小径,径直往万幢崖的方向潜去。
都已经穿过了村落,也重新召出了飞剑。男子临走时,不知为什么,却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将视线停留在村落中间,悄然梭寻了片刻。
很快,他便发现一块两人高的醒目石碑,正树立在一座七尺宽的破烂圆形花坛上。
花坛里栽种着蔷薇、月季……等等诸多颜色鲜艳耐旱的带刺花朵,显然是有被人精心打理着。
花坛旁的矮长石凳上,则坐在个穿着方士长袍的骷髅。
与旁边的铜甲武士不同,这个骷髅身上的长袍虽然同样腐朽不堪,遍布密密麻麻的恶心虫洞。但从袍子上若隐若现的金丝线上,还是可以看出这身金缕衣在主人生前应当十分奢华贵重。这方士在村中的地位不低。
来人观察间,发现方士就这么坐在花坛下,一手持笔,一手持册,埋头以微弱的月色充当照明,簪花一般的在纸册上慢慢轻点,勾着隽秀的小字。
来人的好奇心就此被彻底勾起,他鬼使神差地调头,小心避免与铜甲兵士的正面接触,驾驭着飞剑、一路迂回,向石碑方向悄然靠近,决定看一下方士所写的内容。
朦胧夜色中,他悬停在石碑上空,先是远远地扫了一眼下方的石碑。
虽然碑文早就被风雨腐蚀,许多擦不掉的残留黑渍,慢慢氤氲开大片暗哑油润的光泽。
其他的地方,也有不少碑文是被缠绕的藤蔓挡住了。
但来人还是根据凹凸的字形和延伸开去的纹路,轻易便推断出了碑文的大致内容。
——原来这些人,全是千年前被中州修士所击溃的昭瞢城战士。
作为负责瞭望的驻军,他们被城主派遣在此,几年才与城中的驻军轮岗一次。
但很不幸,在中州的修士联军第一次大举进攻时,他们便被活活围困在此,修仙者不愿对凡人武夫动手,但不代表会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的敌人。因此他们只是采取围困的方式,让这整一个驻守的军队断粮而死。
这群人出生平凡,死后本也籍籍无名。只是这一群人中间,不巧藏着一个随军方士。方士不甘就这么被窝囊死去,死前召集了众人,说可以施展方术让他们死后复活,不必去轮回投胎,但代价是,他们的亡魂只能被困在此地。
也就是说,这群人是自己把自己变成了永恒不死的幽灵。
他们会永远呆着这里履行生前的使命,如行尸走肉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统共不足两个眨眼的时间,来人就感觉方士话语间留下的无奈。只不知道这留字是给谁看的?给他们的城主吗?
可笑,朔疆早已不存,如今彻底沦为了幽冥鬼域。从方士最初决定将这里变成不死的村落开始,好像就预示了他们伟大的昭瞢城最后的结局。
看着方士仍如生前那般奋笔疾书的样子,来人不知道为什么,瞬间就共了情,竟对这群死去千年的亡灵生出了一丝怜悯,眼泪都差点要溢出来。
但当那方士敏锐地察觉到他喉间压抑的抽泣声,快速扔下笔,侧过头来,来人看着这双飘着森绿幽火的空洞双眼,第一反应却是抬起手,召出似光剑的电弧,轰然朝那方士的头顶甩飞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双空洞双眼,听着方士喉咙里呼呼愤怒的声音,来人瞬间就感到头皮发麻,心中的怜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现在只想赶快抹杀掉这个对他无礼呼哧、尖声叫喊的丑陋亡灵。
因为缺失了声带,方士说是尖叫,实际喉间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像风中的飘带一样,用那处破烂的身躯溃口,不断发出奇怪的风吟之声。
来人欲拔剑强攻,又闻方士这时仰头一声鬼泣,在他尖声召唤下,四周散落的众多铜甲鬼兵便齐齐调转空洞的头颅,朝这方加速冲过来。
来人顿时大惊,果断甩出一连串雷火,却轻易便被方士原地化解,抓在手中,揉碎成灰。
糟了,竟然忘了,这家伙已成厉鬼了。
想来周围这一群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善茬。
他们死时虽为凡人,此刻都有了千年的道行,不好惹了。
来人正这么想着,果不其然,就感觉一股强大的幽魂之力从方士那边袭过来,径直拍在自己的胸口上,压根来不及躲开。接着他整个胸前都弥漫开一股内腑的剧痛。
——这伪装成陆小吾闯入朔疆的男子,自然就是萧云舟无疑。
他原想顺手将这群厉鬼解决掉。不料完全错低估了这群人的实力,只以为这域内生物水平大差不差,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化为厉鬼的方士与铜甲战士。
又见好几个铜甲战士瞬间冲到面前,手中举起的长剑轰出了黑色的幽魂之力。萧云舟顿然感觉头皮发麻,接二连三地抛出几道电弧,剑光,和金光符咒,以一敌多,不死心地与众鬼兵们缠斗了片刻。
甫一接触,他便应接不暇,连连受创。冲过来的鬼兵虽一人挨他一剑,却谁也没被他打死,自己反倒被那围攻偷袭,才交手几个瞬间,便喉间飙血,压不住地咳出点点红斑。
萧云舟抬头,便是不信这分邪来,然而垂首快速吐息之间,又见远处那方士仰头发出一声泣音下。与此同时,更多更远处的铜甲鬼兵都缓缓围拢了过来。萧云舟自知难敌,匆匆甩出几道大符,再也顾不上仙君形象,果断跳上飞剑,夺路狂奔而去。
好危险。幸好,他们走不出村落的范围。甩脱了就行。
萧云舟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该死……这才到哪里,这样压抑着修为走下去,还怎么坚持到万幢崖?
他只感觉胸前一阵麻胀,垂头检查了一下,才发现就刚才短瞬交手几下,自己胸前竟被那方士按出了好多个蒸腾着紫黑尸气的掌印。
奇怪。
——萧狄不是说,这凌老家主的金躯举世无敌吗?怎么还扛不住区区千年道行的尸气?
还是说这金躯也有时限……那老东西魂魄离体后,便不再全然无敌?
萧云舟脑中纷纷,正抱着胸前的毒掌印微微喘气,试着调息,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影从余光中悄然潜近自己。
萧云舟顿然汗毛炸立,然而那黑影靠近后,竟并不袭击自己,反倒体贴地扶住了自己的手臂。
“我主,你没事吧?是不是山坡上的老黑羊打伤了你?他灵智低下,不知道你已化作人身。赶明属下帮你去收拾他,看他再敢胡乱动手!”
“你说什么……”
萧云舟闻言,胸口上的伤口也不痛了,只眼带幽暗地抬起头,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看起来身躯已经碎成了好几十瓣的黑色魔灵。
“你刚刚叫我什么?”他又问道。
“我主……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我是你的爱将阿黎啊!”面前魔灵兴奋道。
“阿黎……?”萧云舟眼中烁烁发光,他知道,他马上要得出自己寻找的结果了!但面上不表,只状似不经意,随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你叫我回来的么?”面前魔灵纳闷道,“你说你要消失一段时间,可能好久都不会有消息,南海那片园子暂时不用打理了,还叫我回来扫干净昭瞢城,等你回来了好入住。”
萧云舟抬头,往头顶看了看,发现果不其然,自己刚才一股脑的夺命逃跑下,已经不知不觉靠近了昭瞢城的城墙。所以,南海的凡人——昭瞢城的主人——竟是同一个人?那凡人就是古素汐,古素汐就是莫怜鬼君!?
怕是有诈。
“您看,风沙我都叫他们处理干净,就等着你回来了。”那魔灵跪在面前请了会功,这时候又看着他,语重心长地道,“我主,你现下身躯孱弱,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我要是不保重呢?”萧云舟捂着胸口,只垂下头悄然问道,“难道就会死么?”
“死?您怎么可能会死。死了大不了回万幢崖休眠就是了。”那魔灵抬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一脸担忧地问,“大人,你今日是怎么了?说话怪怪的,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一样?”
萧云舟眯了眯眼,并不直视面前的魔灵。“那尸毒入了体,我现下……脑子确实不太清楚。”
“那我先帮你把尸毒拔出来。”面前魔灵说着便站起来,伸出以幽魂凝成的五指,很快将尸毒通通吸入自体。
萧云舟捂着胸口,继续摊靠在城墙下,闭目,试探发问,“你们最近还好么?”
“好,就是那群中州修士,隔三差五跑进来大肆搜寻一番,好在都是一群废物,不劳您多费心,咱们自己就可以应付。”魔灵随口应着,忽然,他看着面前这个“陆小吾”的左手五指愣了愣,问道,“我主,你手上的戒指呢?你不是说……这东西取不下来……”
萧云舟当即睁开在黑夜中如火电闪炽的眼睛,未等这叫阿黎的魔灵把话说完,便不再压制自己的修为,抬手召唤雷光,当头朝这魔灵劈了下去。
“啊!”魔灵尖叫一声,抱着被劈断的双手被吓退开去,他抬头,仔细看着萧云舟脸上凉薄的冷笑,哭道,“你……我主,你为什么要劈我!!”
“不……不对……你不是我主……你是……你是……你是黑心狗!”显然这魔灵的脑子不怎么好使。他抱着头脑,忽然嘶吼起来,“呼哈……呼哈!我想起来了。……你是没衣服穿的!!!”
“什么没衣服穿的!”萧云舟抬眸,乍然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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