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舟乍然看到这幢屋子,只感到十分眼熟,好像在梦中来过这里。
女子带着他穿过两侧的廊檐下时,他左顾右盼,仔细比对着和记忆里的差别,最后发现除了花木生长的位置不同,其他的所有摆设、包括墙壁上被焚毁的位置,都和自己的梦里一模一样。
“这便是那位大人生前所住的院子。”女子一边走,一边说道,“他开创了药都,但没对遗产交代过半句。唯独早早说过谁也不能移动这院子里的任何东西。”
两人说着,来到院子中间的木门前,只见门上了挂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门槛久未踏足过,早已经腐蚀蜕皮,石阶缝里也落满了扫不干净的灰尘。
女子站在门下,说道,“可惜没有钥匙,我只能带你到这里了。”
萧云舟垂头问了一句:“那位大人,就是我说的那人的师弟吗?”
“是呀!”女子略带兴奋,又道,“其实这里是他们一起生活过的院子。啧……想来那位大人一定很喜欢他的师兄吧!纵横了一世,又为宗门留下了许多至今被人奉为圭臬的典籍,最终的遗愿不过只是封存好这所院子。你还不知道吧,平日不光是毒部的弟子跑来打理这里,也有医部的妹妹们特地跑来打理呢。”
萧云舟了然点头,又问,“那位大人是叫鸩无衣,对吗?”
“对!”女子拍了拍手道,“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叫这个名字!”
萧云舟没多话,只待反复确认后,便用雷火烧起了门上的挂锁。
“哎呀!”女子赶忙阻拦,“不行,师叔吩咐过,这里的锁不能开!”
“我现在怀疑三千绻是我的师兄,我便是鸩无衣千年后的转世。”萧云舟回过头,淡然解释,“虽然我现在的记忆不太完善,但严格算来,你叫我一声师叔祖都不为过。这个院子,便是千年前的我叫你们保管至今,好等今日的我来此亲眼确认。”
说话间,门上的铁锁环扣被瞬间烤融了,啪一声掉地上,女子“啊”了一声,尚且没任何反应,就这么看着来人光明正大地破门而入。
甫一进去,萧云舟只感觉里面十分幽暗,所有的门窗都被封住。内室间隐隐传来了一股熟悉的花香味。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似乎是大叶莲、血水草和古柯酒混杂在一起的奇异幽香。
萧云舟闭目,将雷火轻轻送出,小心翼翼地将内厅中央的千烛台、和四壁上的油灯尽数点燃。接着来到屏风后的大班台前,翻了翻桌面上陈旧的摆件。
只见一侧的端方砚台里,还积着未消解的墨垢。他撮出一点点边缘的墨痂,凑在鼻端闻了闻,发现那浓浓的花香正是从这墨里散发出来的。
显然,主人把那三种花草用来入了墨。等墨水成了胶,慢慢固化在底部,就会保留下这种经久不散的浓重花香。
师兄……
萧云舟脑中灵光一闪,乍然扔下手中碎痂,垂头翻找了会儿,很快他便从桌子下方拖出好几个沉重的青花大瓷缸,接着从中一股脑倾倒出满目的古旧画轴。
他一幅幅小心揭开来。却见这些画的背面大多生了霉斑和黄印,继而腐蚀着卷轴里的夹层,好在画上的颜料似乎用特殊的制剂处理过,是以大多保存完好、千年不朽。
这些画大多是黑白的水墨,只偶尔有几张掺入了紫绿二色。
而这每一幅上面,都画着同一个少年。那紫绿的颜色,便出自少年身上所穿的衣服的颜色。
少年或穿紫衣,或穿绿衣,多是在山间活动,也会摆出不同姿势。但所有画面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一张能完全看清少年的脸。
萧云舟愣了片刻,又下意识往班台桌的内柜里翻了翻。很快他便找出几十张被撕碎了揉成团的陈年废稿。他将褶皱的宣纸慢慢摊开来,一一排列在桌上,发现这些画所著时间前后相距大约是十一年整。
一开始,画中少年还勉强算眉目清晰,但越往后就越模糊。最后,就全然不清楚了。可见随着时间的挪移,作画人是真的忘记了画中人的长相。
这画中的少年……一开始有脸时,用笔狎昵,多是衣衫不整,被捆束在床间,四肢无法动弹的痛苦姿态。越往后,少年的脸越模糊,画者用笔反倒越小心,仿佛生怕因逐渐记忆不清,而画错了哪一部分。下笔便多了几分庄重,几分柔情。
萧云舟借着夜色中的烛光,一幅幅翻读着画中的少年,似乎一张也不想漏过。
看完了桌下所有的,他下意识往内室走去,果不其然在一间内室中,找到了整个挂满了少年画像的四堵墙面。这些画面里的少年身姿大多灵动又细致,显然都是作画者精心筛选出来的。
他像是捡到宝贝了一样,双眼泛光,试图记住面前每一幅画中的少年。
只是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胸口忽然浮现出阵阵痛意。这么多,这么多笔墨啊,就算只是个陌生人,他都会轻易与对方共情的……别说这是前世的自己了!
萧云舟压着前胸,垂头暂缓了片刻。
“你没事吧?”一旁跟随进入的医部长老,见状不由关切问道。
“我没事。”萧云舟抬起头来,说道,“长老大人……能不能先请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在里面待一会。”
女子没有多说,点头告退,之后就一直守在了门外面。
又三刻钟后,门里的人终于走了出来。
“可以确定的是……我的确是这座院子曾经的主人。所以里面的画,我今日全都带走了。”
萧云舟出了门,径直来到女子面前,顿了顿,清了清嗓子说道。
他话音轻柔,是礼貌的告知,显然并无征询之意。
“这……”女子尚且犹豫不决。
萧云舟转过身,又来到屋檐下闭目感应了一瞬,然后默念了一声“起”。
片刻后,对面花圃里的花草泥土应声飞扬起来,露出了地底一处用红砖夯出的土窖。
“如果你师叔不同意,你就告诉他,我知道他小时候用来藏蛐蛐盒子的地方在哪里。”
他说完,不再多做解释,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这位时年两百岁的年轻仙君,终于再次回到了新宗门所处的小镇。
然而这一次进入山门后,他显然并不着急上山,只一个人在夜色间缓慢行走着。
他摸了摸嘴唇,兀自咕哝了起来。
“……千年游,万年荡。不识东,不辨南。哈——”
——师兄,你不愧是毒部出去的弟子。
真的好毒。
你当初是怎么忍心在刚刚亲吻了我之后,便给我下这么恶毒的咒语的?
可惜,你想不到吧,过了一千年我还能想起所有的事情。
那么,我就当你是喜欢我了。
本该只属于我的东西,我必然竭尽全力去争取。
萧云舟握着双拳,站在山崖间,默然看着高处那座洞府的入口。心中也悄然酝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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