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马上就要开始了。

来押送的，仍是昨夜那两个师兄。

这两个人都是刚开始随凌二入门的弟子，跟陆小吾算得上熟悉了。

只是乍然听闻对方就是本门的祖师，两人看他的眼神，此刻多少都有些发怵。

两人握着锁灵绳，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下来干什么的。

“陆师弟……一会上去了，你什么都不要说，所有事情，一概摇头不知就行了。”

两个师兄照着凌二的嘱托，又反复与他强调确认。

陆小吾点头。

出了地牢，两位师兄便押着他，来到一处汉白玉围立的法场中。

陆小吾站在场地中央，转头四处看了一圈，发现各宗上了台面的，全来了。看样子，这里就是自己的判台了。

只是他想不到，杀了那么多人的古素汐和莫怜鬼君没等到审判……轮到自己先上了。罢了，自己也算不上无辜，没什么好辩解的。

太阳有点毒，很快，陆小吾脸上就有点发红。

他又凝目搜了一圈，发现凌二和萧云舟，正一左一右坐在主位两边。

凌二一脸肃杀沉光，剑横在桌上。带来的弟子也大多散立在四处，似星罗棋布，极有规章，随时都可以列阵。

萧云舟则一副神仙坐姿，饶有兴趣地倚在桌边喝茶。察觉自己的目光，他侧头，勾起藏在阴影一侧的嘴角，一脸嚣张地看了过来。

表情。

我的表情。

应该没有露出不安吧。

陆小吾摸了一下脸，生怕自己因为没有修为，失去了当初打得他脸肿的底气。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片刻，显然都恨不得将对方弄死。

“萧家尊主，兴致很高呀！”陆小吾忍不住出声打招呼。

他一提醒，一时间，众人纷纷向萧云舟望了过去。萧云舟脸色一僵，赶忙放下二郎腿，将双手架在胸前，眼观鼻，鼻观心，开始闭目养神。

“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怀里的琉璃瓶中，龙沉竹也通过精神的联接，在他脑海边喊话。

陆小吾哼了一声，想要回嘴，但又不想让人觉得他在自说自话，转头便看向那天峭门大师兄，低啐：

“闭嘴。你们天峭门的都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那天峭门的正与人推杯换盏，吹嘘自己昨夜的功绩，闻言顿然回头，看着后者的脸愣了愣。

“小兄弟……我没有提及你啊！”态度倒一转先前，显然是凌二已派人打点过了。

也就是这一刻，众人才隐隐发现，陆小吾脸上泛着一丝不太正常的红晕。

凌二睁开眼睛，唤来了负责押送的两个门人。

“他来之前，喝了多少？……谁给的？”

“喝了多少？”其中一人愣了愣，“没、没看到陆师弟喝酒呀！”

“我想起来了……角落里藏了七八个醉仙君的酒坛子。”另一人愣了愣，补充道：“可是师弟自己有乾坤袋，不是咱们给的！”

不是别人给的，那就是自己给的了。寻常筑基修士，一碗就能放倒，喝了七八坛还能走到这里，属实是……酒量惊人。

凌二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场中的陆小吾。

……想不想活？到底还想不想活？实在是让人生气！

审讯如期开始了。

鬼魇手握一封清静宗提供的述词，从一侧阶梯上姗姗来迟。他辈分高，修为高，今日由他来审，众人都没有异议。

鬼魇落座在主位上，乍一开口，便道：

“诸位，此人昨夜出口不实，多有顶替之嫌。所以萧凌两位尊主已在此前决议，不对他进行审理。”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这……不太好吧！”

“你们新玄冥宗，是当咱们都死了吗？”

鬼魇咳了一声，待嘘声稍平，又力排众议，说道：

“昨夜之事，老夫也与小兄弟沟通过，确认他是出于心急，为了避免冲突，方才将事情尽数揽在身上。”

鬼魇顿了顿，又道：

“小小年纪，便如此深明大义，舍身求和，实属不易。老夫作为今日主审，也斗胆提一句，今日不再审问这位小兄弟，诸位可以理解吧？毕竟，以一不死魔物的无端指控，便随意定人罪责这种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也毫无根据可言。”

鬼魇这么一说，众人又觉得似乎有两分道理。

“对啊，保不准鬼兵就是专程掀起咱们的内乱来了！”有人大声附和。

萧云舟放下了茶盅，与不轻不重地开口道：

“我师尊深明大义，不愿与诸位刀兵相向。陆小师弟才不过筑基修为，何来指挥方士之能？此等污蔑若是被你们撞上，怕是没办法保持咱们的冷静，早在昨夜就血流成河了。”

“是啊！若无实据，仅凭一个魔物的无端指控，为什么不能怀疑，是方士故意来分裂咱们的呢？”

他言之有理，很快就有与他素来亲近的修士高声附和起来。

鬼魇环视了一圈众人，最终，目光停在昨夜负责通灵的清静宗修士身上。

众人本指望他说一句话。然而他始终没有吭声，见状，大家很快也都一脸默默轻吁，平息了下来，转而静观起事态的发展。

凌二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稳了。

只要过了今日这一关，汐汐就不会有事了。

回了长胤山，自己便把他藏起来，再也不给别人看见。

但毕竟今日是审讯会，该走的过场得走完，鬼魇铺开了方士的供词，接着转头，对陆小吾说道：“……那么，老夫还是把方士的述词给你念一遍。如有不对的地方，你只管摇头便可。”

给了他辩解的机会，鬼魇想，但凡是个求活的人，闭上眼睛也能给自己想到推脱的说辞。

“方士说，你昨日所练的枪法，便是死去千年的古素汐当年的独门枪法。”鬼魇照着述词接着念道：“这枪法是你自己生来就会，而不是你自朔疆意外习得。对此说法，你可自述，是还是不是。”

“是。”陆小吾点头。

鬼魇愣住。

“我再问一遍，是你自己生来就会，而不是你自朔疆意外习得。”

“是。”陆小吾再次点头，“是我生来就会的。”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傻子都能明白，鬼魇和萧凌三人都有心保下他，甚至都告诉他要怎么回答了。他却偏要找死！

鬼魇也是眼前一黑，忍着不可置信，继续往下问。

“其二，方士说，你拜入玄冥宗，守在凌宗主身侧，是为亲眼见证他颠覆此界。但按凌宗主所言，你出现在此，是因身系天命，与他尘缘未了，来助他了悟红尘，以修成通天之道。你可自述，是还是不是。”

“……这我不大清楚。”太阳毒辣，陆小吾有点睁不开眼。他看着凌二，低声说道：“可能我是有些喜欢他。”

鬼魇闻言，呼吸微窒，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那你和凌宗主，是两情相悦，还是一厢情愿？”

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若是两情相悦，便算是应了那句尘缘未了。说明你真是身负天命，留在他身边助他修行，与方士所言没有任何关联。”

他还没出声，凌二先站起来了。微垂眼眸，点头：“是，我们是两情相悦。”

此言一出，当场有人拍桌，替萧云舟鸣不平。

“什么？你和他两情相悦，那萧家尊主算什么！”

没想萧云舟倒是十分冷静，点头说道：“本君可以证明，此事属实。本君此次下界，身负天命，就是为了助师尊速速了结了这尘缘。何日了结，便是本君与师尊再度飞升之日。”

哦——？众人顿时了然，如此看来——这萧家尊主，心还真是大。

看看，人这心境，这气度，怪不得人家小小年纪就能得道飞升呢！

就这份豁达从容，在场诸人就没一个比得了！

众人再看向场中陆小吾孤零零的身影，同情的有，嫌弃的有，不屑的有。但害怕的，是一个都没有了。

想来区区筑基之躯，怎可与日月星宿比肩？谁修仙道之前，俗家里还没几个没了断干净的尘缘了呢？但这类人，在大道初成后，多半是拿来当炉鼎都看不上的！

反之，那要是金丹未铸，凡心未褪时便相识了，有些情分，要断也难。出现这般情况……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看来这小伙如此冲动，是在和凌二闹脾气呢。

众人的脸色一时无比纷呈，个个在脑中遐想连篇。

鬼魇见状，稍微松了口气，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方士说，你之所以能控制他，是因为你有另一尊魔躯，此魔躯是古素汐当年献祭肉身后由魔气铸就，与你双生一体，有没有此事。如果没有，你只需摇头便可。”

众人再次屏息敛眉。乖乖。还有这么离谱的事情？此言一出，不光众修骚动，场中的玄冥宗弟子惊讶更甚常人，个个都站不住了。

凌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握着剑身，手背青筋鼓出来，唯恐陆小吾再乱说一句。

“傻子，你摇头说不知道就行了！”龙沉竹也在他耳边提醒。

然而，陆小吾一锤定音。

“是！”

鬼魇见状，一身的功都快散了，忽然“哈哈哈”笑了笑，一副前俯后仰的样子。

“小伙子，闹闹脾气可以，但不要胡乱认罪。你说你是，我还是那一句话，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古素汐？”

“去朔疆，我有办法证明我自己。”陆小吾信心满满。

“哦？”鬼魇愣了愣：“愿闻其详。”

“万幢崖下有一花，名灈灵，想必在座各位都知晓。花下的根茎，便是当初引诱古素汐入魔的元凶，我若是古素汐，哪怕投胎，转世，分身，只要靠近那朵花，必然能与其下的魔种有所共鸣。”

陆小吾眨了眨眼睛，非常认真地说着，一边撇头看向凌二的方向。

“有意思，竟真被你说得煞有其事。”

鬼魇说着，也回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凌二。

若真是这样，此事……鬼魇一人也无法定夺，需与众人商量再做决定。贸然入朔疆，可是要掀起与幽冥界之间的大战的。

除魔，又多需要他们新玄冥宗打头阵。众人一时噤声，都不愿当这出头的英雄，是以所有人眼下都齐齐看向了凌二。

“你……”凌二已被气得一脸发白。他双手抠在两侧，浑身仿佛被人放在架子上炙烤了许久，站都站不稳。他气喘吁吁，死死盯着陆小吾的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

缓了许久后，他才偏过头，低喃道：

“鬼前辈。他喝酒了，说的都是气话……不能作数。”

说完便一口血从嘴角漏出来，往桌子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