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血顺着水流。

从幽冥河漂到了下游，汇入金棠河，最终东流入海。

两日来，凌二放任神识，在三千里的流域内搜寻了一遍又一遍，除了一开始在下游捡到了一个琉璃瓶，至今一无所获。

外面找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尚滞留在万幢崖附近，但因为此处灵能的限制，自己才无法与幻雷戒产生任何一丝感应。

“两日了。”萧云舟掀开垂帘，从帐外走了进来：“他早就走了……如果他还想被你找到，也早该自己现身了。”

垂帘外，喧声震天，幽冥界的魔族正在大举集结，向驻扎在平原上的修士发起激烈的反击。

凌二并不关心，因为死的多是七大宗的修士，他从来不在乎这群人。

萧云舟在门口徘徊了几步，对凌二的执拗似乎感到几分头疼。

“而且我刚刚出去打听了一下，有人看到他在下游上岸，多半是离开了……咱们该撤退了，师尊。”

凌二正捏着那只造型简单的琉璃瓶，放任神识在四海中游离，他闻言，乍然睁开了眼睛。

“是吗？”

不对——

如果真的离开了，自己不可能感应不到幻雷戒的气息。

“阿渊，幻雷戒是你所造，你真的感受不到它的气息吗？”

萧云舟垂眸，神色略带遗憾地解释。

“……你应该知道，我飞升当日，与之的感应就彻底切断了。此戒遇阻绝之力，便会与原主失去联系，转认佩戴之人为新主。例如，仙凡界限，阴阳之隔……此类不可逆转的阻绝之力。”

凌二捏了捏拳。幻雷戒最多只能认两个主人，一主一次，这点他自然清楚。他只是不可置信。

因为按萧云舟的意思——他的汐汐要么是还在此域中，只是因为进入了万幢崖深处，自己才无法与幻雷戒产生感应。要么，就是早早出去，但被人捉单杀死了。否则不可能出现眼下这般无法感应的情况。

幽冥河很长，正是水量丰沛，流速加快时，凌二宁愿相信他是顺水东流，往下回南海了。也不愿相信他是逆流而上，进入万幢崖深处了。

否则，人都是哭着被骂走的，还一个人跑进里面干什么？

凌二想到这里，忽然满额头冷汗，他自语一声，“不会的，应当是我疏漏了。”说完便闭目，将神魂再次遁入鸿蒙界中。

天大地大，汐汐会去哪里？他只要确认一眼，看到那人安全无虞，就可以安心回去了。

“好吧。”萧云舟见他浑然不顾大军死活，兀自闭目搜寻的样子，默然冷笑一声，将垂帘放下，重新走了出去。

*

凌二将神魂再次探入了鸿蒙界中。

他原是打算快速吐纳一番，恢复后好继续全力搜寻那人的气息。然而刚进入此界中，他却赫然发现，原本空无一人的秘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闭目，正单手撑着额头，靠坐在自己改造成雨席的石台上……似乎在等着自己到来，也不知等了多久了。

是……前辈！

凌二想不到，两年了，他的前辈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前辈！你回来了！……等我很久了吗？”

他高兴牙都快要磕起来，太大的惊喜冲淡了愁绪，一时都忘了自己是进来做什么的了。

他冲到近前，蹲在那身影膝前，根本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的狂热和欣喜，只一个劲的磕巴着“前辈前辈”几个字。

只是——他靠近了才发现……前辈的元魂看起来很虚弱……甚至在刻意轻慢地维持着身周元魂之力的运转……为什么？

他不是去突破了吗？难道突破失败了？

“我给你带了个礼物。”

没等凌二多问，面前的人感应到他的元魂气息，默然睁开了眼睛。“在万幢崖背面的崖壁上，东西挂在那里了，你赶紧去取。”

前辈话说得很急，比上次匆匆告别时的样子还着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东西？”凌二一脸关切，他仰头，可怜兮兮地哀求起来，一边撒娇道:“前辈，礼物不礼物不要紧！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谁把你伤得这么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先给你输一些元力，让你的元魂状态稳定下来，可以吗？”

凌二垂下头，手一伸，便要给他的前辈疗伤。

他其实很高兴!因为终于有机会照顾这个人了！他曾不止一次幻想过……前辈什么时候元魂受损，会躺在自己怀里，全然依赖着自己……

可惜，他的前辈太强大了，从来就不需要他的肩膀。除了不断修炼，他再没有任何办法靠近他。

来人垂眸看了他一眼，却是抬手，阻止了他的进一步举动。

“不用……这样很好。我累了。你先听我说几句话。”

前辈说完，叹息一声，手心一翻，忽然紧紧握住了凌二的手背。

凌二心中一喜，只道今日前辈怎么了，竟然这么主动……

尚在疑惑中，便感觉前辈把控着他的五指，一点点伸向头顶，触到了那张二十年如一日覆在脸上，此前无论如何也不肯揭下的面具。

似生铁的触感，摩挲着消失在指尖，接着来到银质卡扣的位置。只轻轻一勾，便把着自己的五指，将其揭了下来。

“前辈……”

凌二捏着面具的手在颤抖，他不理解……为什么突然这个时候——要给他看面具下的样子?！

“……”

他数度深吸，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根本不敢往上直视。

“不是一直想看我的样子？怎么不敢抬头。”来人松开手，让他自己握着那枚生铁似的面具，俯视着他。“害怕我？”嗓音透着三分轻慢。

“不是……怎么会！”凌二仿佛要费尽全力，才能单手握住那枚小小的面具。他刻意轻哼一声，做足了预期，不管一会前辈长得多丑——都要假装不在意！

但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抬头。他手中的面具却“啪嗒”一声，直直滑落了下去。

——他前一刻有多欢喜，这一刻就有多恐惧。

“怎么会是……这样。”

他眼神犹豫，脸色苍白，顿时如雷轰顶。

一瞬的怔忪后，他整个人如丧考妣地跌坐在地上。

“前辈……你是我的前辈吗？”

他失神片刻，忽然拔高音量，低声质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很脏乱。”来人看他一脸惊吓，不禁摇头失笑。“可这就是我元魂真正的样子。”

“怎么可能……”凌二跪坐在地上，元魂飘摆着，开始颤抖、变形。显然是被眼前这张脸冲击着心脏，根本无法接受现下的事实。

因为这张脸——前辈的这张脸，任谁看了，都会要骂一句这是什么鬼东西。

这张脸，一半是古素汐……另一半，却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陌生青年。

这是两张完全不同的人脸。五官都算得上漂亮，看起来却几乎全不相关！一左一右，整整齐齐、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

一半是汐汐，另一半……是，谁？

“你是谁？你真的是……我的前辈？”凌二连嗓音都开始变形。“还是你是汐汐？怪我不该赶走你，故意假扮成前辈，来报复我对不对！”

怪物！怪物！这张脸……怪物！！！

难怪……前辈为什么一直不敢揭开面具！还给自己设置那么多考验……

因为这张脸……根本不是丑不丑的问题，而是……可不可能存在的问题。

若非知道他是谁……自己一眼看去，只会心生厌恶和恐惧！

“你是第一个见到这张脸的人。”前辈斜瞥着眼神，两张全然不同的人脸，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惊慌失措，只略带哀伤地注视着他，同时张开嘴和他说话。

“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很丑很恶心？”

凌二终于记起他和前辈做过的约定了。

他有些后怕，有些发懵，急忙朝他的前辈扑过去。他眼带癫狂，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受到了刺激。

“不！……我说过，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如果这真的是你！前辈！我不在乎，真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们会是同一个人！”

他失措地收紧双手，搂紧了他的前辈，好怕对方会因为刚才的反应而生气，从此再也不搭理自己。是以他刻意地撒娇，想寻求一个确定的回应。

“你是汐汐，我的汐汐，是吗？前辈！”

凌二的大脑已经停止思考了，说话都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你和我的汐汐竟然是你，是同一个人。天！……这怎么可能！另一半的脸是谁，前辈，那也是你？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我在身边！你……你怎么能这么吓我！”

“但是…这就是事实。”片刻沉默后，头顶的人叹息一声。“很抱歉吓到你了……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很丑？”

“不丑，不丑，丑的人是我！”凌二抱着他的腰，想起自己先前在船上骂他丑的事，顿时口舌相撞，像个小丑一样疯狂补救。“我丑，我丑！”

“……你下回见到我，把我眼睛戳瞎！因为它长着没用，睁眼瞎！前辈最最好看！是世上一等的美人！我该死！我该死！这张嘴长着也没用，都该死！！你别生气！前辈，千万别生气……”

陆小吾承认，他现下虽虚弱，但并不是不能维持古素汐的原状继续骗下去。他就是要故意展示灵魂真正的样子，也是有想气一下凌二的想法。

毕竟，反派就该有反派的退场方式。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叹息一声，揉搓着食指，垂眸看着男人兴奋得似在乞讨的神色，轻声嘱咐起来。

“凌二，我给你在万幢崖背面留了一份礼物。你要快点去取。”

凌二眼中亮了起来。“你果然还在……幸亏我没离开，我现在就去接你!……前辈，不……汐汐！不要生我的气！求求你！不要生气！”

凌二这辈子从没这么开心过，他喜欢的人，和他最濡慕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上天实是待他不薄！

而他此前在干什么！傻傻地不肯相信，甚至用那么激烈的方法将他赶走！明明拥有了最好的一切，却一直在暴殄天物！不知何为知足！

傻子，自己真是傻子！！他只一刹那就回想起来，他的汐汐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是他自己太粗心，太自负！不敢相信而已！

他恨不得把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一剑捅死！

他开心得想要昭告天下，他的汐汐——是全天下最好最棒的霄影大人！他怎么可以这么久都没有发现！怎么可以——不信任他……

他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委屈，忍不住嚎啕大哭。

*

“嗯。”陆小吾闭上眼睛，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诉求，只轻轻叮嘱。“拿了那份礼物，你可以来找我，我会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等你。……我会等你来。”

——对不起凌二，只能先骗骗你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之后会去哪里。

陆小吾闭目，不敢看凌二此刻目中的疯狂。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与凌二坦诚相告的场景，却没想到了最后，还要骗他一次。

凌二仿若置身梦境，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他的前辈，他的汐汐，不，他此生最爱的人。

“可是我不想再离开了……我怕这又会是一场梦。”

凌二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哪怕现在有人走进营帐，要拿乱刀砍死他的本体，他大概都不会动一下。

因为好怕睁开眼，梦就醒了……

因为前辈总是说走就走，每一次短暂的会面后，都是漫长的期盼和等待，他好怕醒来，这个前辈，又会变成日思夜想的自己在梦中编造的谎话。

“其实是梦也可以……前辈。”凌二忽然执着地抬头，呢喃，“只要这是最后一场梦。别让我再醒来。是梦也可以。”

“那你喜欢这个梦吗？”前辈勾着唇角，用那张看着略带怪异的脸，正在对他微笑。“我说过——我们只是彼此做过的梦而已……你喜欢就好。”

来人说完，身躯便开始渐渐透明，像头顶那些快要消散的紫色魂雨。

“前辈……前辈！”

凌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可置信地在虚空中捕捉，试图抓住面前渐渐透明轻薄的元魂。

“对不起，对不起，是因为我骂你的事情生气吗？我不知道你们是同一个人，对不起前辈，真的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见没有成效，他开始跪坐在地上，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自己脸上狠狠呼耳光。

“我该死！我该死！对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骂你，我刚才也不是故意嫌弃你！我只是太惊讶了！并不是害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先不要走！听我把话说清楚！不要这样走掉好不好！求求你……”

凌二在哭，满脸的泪珠，像个心智完全退化的孩子。

因为他感受到，前辈的元魂气息正在消失。不是似以往一样想走就走，肆意离去……而是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那种被动消失。

空气中传来那人熟悉的叮嘱，操着惯常的语调，一字一句，絮絮叨叨。

“凌二……我不在的时候，做喜欢的事情，或是被胁迫做不想做的事情，都要谨慎考虑。”

“因为之后……我不能再继续关注你了。”

“不管遭遇了什么，你记住，只有一个人是为了你而来，他的名字叫做陆小吾。你只要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可以成功，但不要相信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你要找，也只能找叫陆小吾的那一个，其他的都不行。其他人的爱会消失，只有这个名字的人会全然为你考虑。”

来人说完，伸手，抚向男人的头顶。

“如果我没有醒来……你就自己来找我，凌二。你过来。”

凌二泪眼朦胧地抬起头，跪趴着，扑向他此生唯一的爱人。

“记得我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前辈。”

凌二点了点头，哭成了傻子。他哭着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斜躺在了衾枕上。他摸了摸脸，同样摸到一手的泪珠。

“怎么回事？做噩梦了？”视线可及处，萧云舟一脸关切地凑上来。

“阿渊，我的前辈不要我了！”凌二依旧在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委屈。“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