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这家伙现在怎么跟抹了蜜似的,嘴真甜啊。
片刻后,头顶呼吸逐渐沉缓。他偷偷睁开眼,将指尖小心触向男人的眉心,看着面前这张两百多年没仔细打量过的脸,愣了会儿神。
凌二的长相比之从前更透凌厉了。道纹下多了一片看起来威严凶狠的阴影,整个人也似一柄出鞘的利剑。
好看是好看,就是锋芒过于重了。一双原本浅如桃花的柔软珠唇,就算在睡梦中也紧紧抿着,一看就极不好惹。
他看了会儿,便将指尖轻轻含进嘴里,抹上一丝残血,将之轻轻沿着男人紧皱的眉心擦开,涂乱了那道原本就鲜红似血的道纹。
凌二任由他动作,对身边一切似浑然无觉。
做完这一切,他便蜷起手指,埋首在男人怀中躺了会儿。
昏暗的垂帘内,只他睁着的一双血珀眼,异常剔透光亮。
男人睡熟了,手臂便松动,只将他轻轻圈在怀中。
他得以一点点向床的末端挪移。
如同梦中在黑匣子里寻找出口那样,每次只能挪不到指甲盖那么远。花了足足一刻钟,才终于以不惊动男人的动静,小心挪到床尾。
他又靠着床尾柱子上无声地坐了会儿,以确认男人没被他弄醒。
好在,凌二刚刚给他灌注过大量玄冥之力,或许还悄悄修补过魔种源流里的力量了……这会儿眼底带着青黑,睡得有点沉。
他回望片刻,便悄悄站起来,从屏风架子上扯下外袍,趿着靴子,往外殿走去。
……及达廊前,瞥到一侧的金曜石大桌台,他心潮涌动,忽然回头坐下。摊开纸笔,留下几行潦草字句。
他落笔,第一句写的是:
【……今以吾血点灵妆,便当共叩长生祠。】
想了下似乎觉得不够圆满。
便在空白的上方写:
【等风望月雨轻轻,半生修罗半生人。】
接着,在中间补上:
【昔年未曾许春词,一身癫狂一身痴。】
【幽冥水湍覆累世,万幢千秋仰不止。】
……这样。
终于勉强连成一首小诗。
他搁笔,嘴角露出轻笑。末了,又重新提笔,于空白处留下小字。
【凌二,你填符册里那段咒文,今替你补了。不怎么押韵。不要嫌弃。】
其实他并不喜欢干这种事。
只是想到这东西能拿来哄人开心。
……
木窗外的雨斜掠了进来,没来得及收拾,骤然将宣纸打湿,墨迹都被晕染开。
他有些懊恼,五指微张、扯向精裱宣纸的边角,在撕和不撕之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轻呼一声“算了”,将册页匆匆叠进了抽屉里。
算了,就当是给小凌二准备的礼物吧!
先藏在这里,留给以后的他慢慢去发觉好了。
他一定会发现的。
冰冷的雨水持续泼洒进来。
他侧头,望向木窗外。
长长的天街不知何时被淋湿,玉石铺就的丹陛台,都已染成了深灰色……
或许是因为那一剑、和那四方红丝带,骤然改变了此处地形吧?
……这个地方变得越来越多雨了。
于溟蒙的雨丝间,他靠在风雨大作的阴沉窗台下,凭高远眺,为这雨而深深着迷。
深黑土地升腾在半空中,边角正陆续往下垮塌碎裂的岩石。
雷声,雨声,浇灌着这片行将坠毁的焦土。
……雨来得太迟。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裂痛。
他似有所感,借着窗外的天光,抬起手,垂头观望。
注视着……只是呆呆注视着。
很快,便看到凌二好不容易灌进去的那点玄冥之力……在皮肤的纹理下,被推挤着冲刷出来。于血管的末端,一点点的破溃成团。
……
凌二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神不宁,一路沿着魂戒的气息追踪而至。很快,便在刚被修复好的御旌台上,发现了那人的身影。
隔得有些远,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他只看到万幢崖那方魔气暴盛,滚滚而来。吞吐之间,一只似龙非龙、似鹤非鹤的巨大鸢鸟,便在平台上空盘旋成型了。
这鸟分明是已经战死了,原本该是赤金的皮肤上,此刻遍布深黑的古旧疮疤,更处处喷吐着幽蓝色的诡异冥火。
其上又有霞光跟随浮动,堪比日月之辉。
这便是那魔种的孕育之能?可由死入生。
——若是有的人挚爱不存,是否也可以通过此种方式,向魔种祈求复生?
这还是凌二第一次看到那人行使这般大逆天之术。吃惊之余,也不由在心中暗暗比较起来,以此法复生的代价和结果。
观这鸟初醒时,气息虽强大。眼中却并无神韵,只似新生稚子一样懵懂。
——若复苏的新生魔胎永无神智,又回忆不起生前事,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复苏之体,终究为死物。
罢了,就算真有那一天,也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法子。
凌二偷看了片刻,便不再打扰,默默咬了咬后槽牙,转身退了回去。
*
细碎的雨揉着回城的路。
凌二埋头沉思着,浑然忘了身周正被雨水浇淋……
——也怪不得,那些下界的金仙一个个想将他除而后快。
今日看来,他仅凭一召唤死物,便能再度撼动这片天地。
这鸟若是还活着……
凌二丝毫不怀疑,其随手拍死几个金仙,不过瞬息之事。
这是不朽的恩赐,也是永恒的诅咒。是玄冥之心修炼到极境,加上大机缘,才得拥有的能为。
呵……想当初他在鸿蒙界中藏着掖着,总说自己丑陋,是个恶人。
多半也是因他这性子,因此能为,而常常在心底唾弃自己,觉得自己面目不堪吧!
当年的古素汐,那个一身满月清辉的人……
[既习幽冥,即入幽冥。幽夜着灯,与夜相逢,通抵异界,止息于此。于溟蒙中,你吾皆为孤魂,无喜,无悲,无伤,无怨,方得圆融,自此心入,以此心出,方知此心不忒,幽冥如风如影。]
“幽夜着灯……幽夜着灯……”
凌二默念着入门修习时的心法序篇,抬头望着面前被风雨摧折的古旧城墙,心中思绪纷然。
——是了。
早在几百年前修补脚下的城池时,在自己参观那塔底地宫的壮阔蓝图时,在鸿蒙界中听“前辈”以无关的口吻诉说古素汐的理想时。
自己就应该明白,这个人如今,内心抱着多大的不甘和怨恨。
他爱这片土壤。中州修士,上界仙神,欠了他这么多。隔得越久,他的执念就越深重。
最终,这仇恨会变成一根毒刺,要扎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无喜,无悲,无伤,无怨……”
他毕生所求的境界,现在却只能给他带去复仇……带来毁灭。留下累累的伤痕。
应该是曾经极其绝望的吧。
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后殿门口,凌二以法力抖落雨水,跨入殿中,重新回到大床上躺好。
他双手环抱胸前,似是感觉极不安全,又极为之抱恨不平。
他侧身盯着窗沿,眼中积了点湿意,但哭不出来。
前辈……或许这世间之人,都不配拥有你的善意。
你本该是天上之月,令世人望而不得。
*
……又过了三刻,那人便回来了。身上已全无浓重的死灵之气,只像是在廊下散了一会儿步。
凌二赶忙闭上眼睛。
身侧有衣料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有温热的躯体轻缓地爬上床,贴着他的后背躺下来,感觉一阵暖融融的。
凌二只假做不知,睡眼朦胧,翻身搂过来人,嘴中嘟哝:“干什么去了?还知道回来。”
“去集市买了只鸟。”
此地哪有集市?骗自己就不能上心点么。
过分了!
凌二问:“鸟呢?”
“放生了。”
来人说完,便窝在衾枕中间,深深吐息,似是睡着了。
凌二掀开眸,感受着怀中人越加虚弱的气息,心中愈发疼了。
只不知是不是真睡着了?想到这里,他便伸出一手,从后颈绕过去,轻轻拽着面前堪堪一握若无骨的苍白手腕,嗓音极尽温柔,只用半哄的语调说道:
“你想逛集市的话,下回叫我陪你一起。不要再一个人偷跑出去。本君会担心。”
后者愣了愣,还是忍不住睁开眼骂了一句。
“神尊……你当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么?”
呀,果然没睡着。
凌二有几分锲而不舍,垂眸,自说自的,浑然没发现自己有点儿唠叨。
“或者你真的喜欢,我可以把人间的集市搬来。长胤山下的小镇现在已经很繁华了,若是我下令将宗门迁回此地,他们不请也会自来。”
“你疯了吗。”怀中人再次闭上眼睛,“我困,别吵。”
“……我还可以重建你的昭瞢城,让它真正变成那画中的模样。”凌二说着,眼神越来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你放心,我自己想这么做的。这样作为本宗遗址说出去时,也不至于让弟子们觉得太过寒碜,脸上无光。”
那双眼再次睁开,就连气息都乱了一瞬。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凌二本以为这人接下来会说:太过兴师动众,劳命伤财,天怒人怨什么的……反正至少会挑出其中一个词来反驳他。
却不想,打回来的,是一声略带腐朽气息的轻叹。
“重建了又能如何呢?总有一天会再度被推翻……只剩下灰烬。来来回回,多少次了。”
那叹声随枕边气流一道拂来,打得凌二的心似风中的铃铛。
让这位初踏天地、本该意气风发的新晋神君,不得不再次面对一个清晰而残忍的事实。——怀中这个人,真的彻底变了。
虽然原本的陆小吾并不存在,但从前被他假装出来的凡人陆小吾、和鸿蒙界中的前辈……也已经不在了。
他变得不像陆小吾,不像前辈,不像汐汐。变得有一些揉杂,有一些陌生起来。
“重建不重建并不重要……永恒的背后便是沧桑。这……我这一千多年的记忆里,经历过很多轮兴衰成败……这一点,现在的你不会懂得。”顿了顿,面前的“陆小吾”又缓缓说道。
短短一句话,似乎是让来人思索了很久。与此同时,他的眼神飘得很远,仿佛透过虚空在注视着什么。
凌二不再尝试力争,而是逐渐放软了声调,匍卧而起,弯腰凑近来人眼底。直到他们眼中只看得到彼此。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
“你的幽冥界……和魔子魔孙吗?”他近乎恳求、迟疑地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了吗?你明明知道,我不希望你这么做……我说过……那只鸟能做的,我统统都可以做到。为什么不肯相信……”
他眼含热意,说完便将唇凑在怀中人脖间耳后和唇边,反复摩挲,轻轻撕咬,凑近了深呼吸。
好一会儿,才停下动作,垂头低喃: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和你回南海,没把你困在那座小渔村,当个混吃混喝的凡人……”
“我承认,那凡人的记忆都刻在我的脑子里。”来人秉持着这些时日一贯的冷笑,随后拿食指摩挲着凌二柔软的唇,轻道:“神尊,实话告诉你。你若觉得好相与,咱可这样日夜相依,到天地不允时……前提是,你别再用对待那愚蠢凡人的方式对待我。
“你要是还想在我身上找他的影子,那么抱歉……你还是趁早打消主意吧。”
凌二眼神微微清醒了一些,一下子不敢直视怀中的眼神,只垂眸恳切道:“那我要怎么对待你呢?”
怀中人狡黠地轻笑。
“我为魔。”
仰在松软的枕间,明明身处于下位,来人却以全然上位者的姿态,捻起凌二的下巴。脸上从容的笑意,也一丝丝逐渐转变成了诡笑。
“立场不同,为什么非要继续在这里纠缠不清?那赤龙鸟能替本座报复中州,屠尽这世间的天灵根。你又能为我做什么?能为我杀人放火吗?”
“杀人……”凌二眼睛红红的,一动不动,两手艰难地撑在床的两边,垂着眸子问:“谁?”
“我想想,凭你的实力……”来人顿了顿,嗓音幽幽,道:“路由之。萧渊鹤。还有你的佩剑,寂兮,毁其中剑灵即可。”
凌二惊讶抬头。
重建宗门,老路有功无过。可他曾亲手掏下这人凡修时的心脏。
萧渊鹤,三魂分隔,虽曾背叛自己,但早已尽全力弥补。
他二人这么明枪暗箭,也互坑多年,那天魂至今被他囚在魔种中。
自己见溺不救……本就是帮凶。
至于那剑灵,撇去这四百年的陪伴,和渡劫时相救的剑意不提,也曾是凌府先祖,是自己的血肉至亲。
每一个都是自己极为重要的人,每一个也都深深伤害过他。
他要报复,再寻常不过,甚至找不出阻止的理由。他不让自己动这个手,转头拜托他人,已是对自己的仁慈了。
可怎么办,若是不阻止他,无疑是看着他自寻死路。
“所以我说,你嗬……玩够了就滚回去吧。”怀中人嘴角微撇,将他整个脸扔到一边,轻嗤道,“所幸,我也没指望过你。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碰到了,能饶的地方且饶了我,便算你记着我那化身的情了。”
所以——算了吗?就这么算了吗?
不是陆小吾。
——真的不是,好像真的不是了。
他从前最怕自己和他们开战,怕自己为他流血负伤。
……而现在,他在鼓动自己与他们宣战。
真的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了吗?
凌二有一瞬间的惶恐和绝望。
不不,这么拙劣的招数。他一定是故意的,是为了故意逼走自己!
没有陆小吾。从来没有陆小吾。
本来就没有,又应该上哪里去找?
他一直就很狡猾,反正怎么都是他对。
顺着他的逻辑,错的永远都会是自己。
不能中计。
凌二想到这里,忽然狠狠捉住了怀中人的下巴,拿凶狠的眼神逼视着对方,也迫对方只能直视自己。
“太狠了,不愧是堂堂鬼君。我不过就想陪心爱的人逛个集,你竟要令天道崩陷,短短几句话,便想要本君替你涂炭整个修真界吗?”
凌二吸了吸梗塞的鼻腔,松手坐起来,召来神识长剑。
“你以为我还是任你摆弄的小可怜?本君不会傻傻为你复仇,成为你的刀兵。你也不是那幻境中处处操纵我的黑影。别再故意说惹人生气的话。否则我先拿你这满城子孙开刀,以正乾坤。”
说着,头也不回地提剑而出,只留下个杀气冲冲的背影。
凌二脚下坚定,实则冲出五步,心就开始悸痛。
——回去,抱住他,恳求他,向他撒娇。
他还会不会像过去一样,将自己拥在身边?
“等等,回来!”紊乱的嗽声,这时从身后红帐内传出来。
凌二顿了顿,站在檐下,心思百转,眼尾带着湿意,又带着笑,但不敢回头:“怎么?”
“你……你干什么去?”
“杀人放火,冲锋陷阵。”凌二垂眸,说道:“本君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傻傻替你去,我是信守承诺替你去。我说过,只要你想我做,我都会去做。我答应过你……很早就答应过……在鸿蒙界中的时候,你忘了?”
凌二捂着眼睛,嗓音带着一丝哽咽,似在边哭边笑。
“呵……”身后人的声音竟忽然弱了三分,“神尊既有心替我除敌,也不必如此莽撞送死,急于一时……此事……可等本座恢复后再从长计议。”
于无人阴影处,凌二终于轻轻勾起唇角。——他是真的打算这么做,只差一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证明他做得到……证明他……或许什么也不需要证明。只是毁灭多简单。
可是身后人已经这样了,自己再陪他疯,那就真的没人能把他拉回来了。
好在。
好在。
他还是阻了自己。
不管是担心哪一方,都不重要。反正二选一,凌二只相信对自己有利的那个。
就当是他还在为自己担心好了。
前辈,你一定知道,虽然不愿意,虽然不坚决,但只要你要求,我便只能照做。答应过你的事,我便绝不能食言。
但如果你稍微暗示一下,我也可以马上顺着你给的台阶爬回来。
凌二想要生气,但又不敢生气,最后只是玩味地呛了一句:
“想不到堂堂鬼君……出口之词,竟也颠三倒四,反复无定。”
明明是说着气话,但他尾音听来,分明带着一丝柔情。
“咳……”身后人声音又虚弱了一分。
“放心,我只是去抓那只鸟。”没等内中人多问,凌二出声沉稳,交代道,“一会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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