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二此时才明白前辈那句“都安排好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一难受自责，新宗门山下就聚了许多自称玄冥宗传人的散修。

他问他们从何而来，为什么此前从未听说自己还有遗留世间的同修？

散修们告诉他，是因为众所周知的那个原因，修炼此法的人大多隐于深山老林间，平日从不敢抛头露面。

他们早就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既然有人要重建玄冥宗，自然要来献上一份力。

凌二信以为真了。

“我主，这样真的不会露馅么？”

凌二不知道，他一转过身，为首的散修就悄然找到站在池塘边发呆的陆小吾。

“我们这群千年前死去的亡灵……陪着二公子……演戏……”

“有什么问题？”陆小吾侧着头道，“都给我好好演，千万别露出破绽。”

“是。”那散修悄然告退了。

下午的时候，又一名修士上了山。

远远看那道长，一身仙风道骨，长发仅用一根素白的木簪子盘着，负手站在来贺桥前，俯视着巍巍群山，没有道明来意。

光看面目，不过二十来岁。然眉目清隽，气质超然，眼中有着远超年龄的泰然自若。

陆小吾正巧在桥边石板上刻宗规，见状，礼数周到地上前作了个揖，问道，“仙者，有何来意？”

那道长回过头，定定瞥了陆小吾一眼，说道，“来助那个要重建玄冥宗的人。”

陆小吾心存疑惑，因为这个人乍一看并不是自己安排的人。面上却没有表露，“莫非道长也是玄冥宗的传人吗？”

“是。”那人颔首点头。

陆小吾瞬间瞪圆了眼睛。

——就离谱了，世上难道还真有自己的不知道的同修？

他心下骇然，面上不慌，只点头道：“喔！那我带你去见我家道爷，他正在里面和几位新来的道长议事。”

把人带进了议事大堂中，陆小吾仍盯着那背影出神。……到底会是谁？凌二难道背着他收徒弟了？不应该啊！

另一方，首座的凌二却是一边听众人出谋划策，一边仔细辨别着，在坐哪一个会是陆小吾当初提过的旧识。

恰巧见他带那人进来，便死盯着那人背影，恨不得把对方后背都戳个窟窿出来一样，心下顿时了然。

——看样子，就是这个了。

凌二磨了磨后槽牙，藏在袖子里的双拳暗暗收紧。

还没待他发难，新进门的道长便面向众人，摊开左手，自手心中团出了一丝玄冥之火。

“吾亦为玄冥宗传人，特来助各位光复宗门。”

在场众修：……

“你、你怎么可能是玄冥宗的人呢？”

在场诸人可没陆小吾沉得住气，有脾气急躁的，当场便喝问出声。

“……我怎么就不可以是？”那白衣道长如炬的目光扫过那人，问道，“难道在今日之前，众位私底下是相熟的吗？不然如何独独断定，我不可能是你们当中的一员？”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怀疑，你是七大宗门安插进来的……”那人慌忙遮掩道。

“咳!”

见状，凌二只轻咳一声，打断道，“白衣道长不远而来，又用出了玄冥之火，想必和诸位目的一致。待宗门正式成立，在座皆是领携一山的师长、元老，可别因一点小事，在此破坏了同修的情谊。”

众人这才老实闭嘴。

凌二又问新进的那人，“请问道长姓名？”

白衣道长负过手，自报了家门：“殊路之路，路由之。”

凌二：……

——所以真的是这个故交吧？

路由之……陆小吾，听起来好像就有那么点藏着掖着的东西……

再看小丹奴这一脸痴痴缠缠的眼神，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凌二心里燃起了一堆火。但面对这挑不出错的白衣道长，一时也没法发作，只能将这一丝隐隐的愤怒强压了下去，转头与在场众人协商起宗门建立的诸多事宜来。

夜深时，凌二没找见陆小吾，一路顺着幻雷戒的气息感应而来，最终，停在了二楼的一间客房前。

他记得这间住的，正是那姓路的白衣道长。他此时却敲不开这扇门，因为在他和房间之间，还拦着一道隔音结界。

所以这两个真的是久别重逢……在里面密谈去了……？

凌二意识到面前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咬着后槽牙暗暗退后了几步，坐在了走廊上的八仙椅子上，打算等等看陆小吾什么时候出来。

等了会，又觉得自己行为愚蠢，默然起身，只在离开之前，从乾坤袋中召出一枚丝线法宝，悄然布在了门前。

此宝以灵力织就，布下便隐匿不见。他平日是用来捕猎灵兽用的，野兽入了网，会触动丝线，契主远在千里外也能瞬间感应。

用处不大，但此时足够了。

*

“……你不是玄冥宗的传人。”

房间内，陆小吾却并非如凌二所想那般，正满脸不耐烦地索问着新来的道长，“你究竟是谁？”

玄冥宗的传人有几个，承接了古素汐所有记忆的他再清楚不过了。除了凌二，其他的一个不少，都成了如今万幢崖下的魔灵。

所以……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路由之”，很难说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你骗了他们。”他侧头盯着这人的脸出神，忽然笑道，“所以其实是七大宗门派你来的？潜进此处到底有什么目的？”

可惜，新来的道长始终没给他任何回应，只闭目在塌上打坐。他盘问了半天，没问出一点所以然来。

“你看起来也根本不会熟练使用玄冥之力……就那么一丝丝黑色的火焰……借助法器也能达成同样的效果。”陆小吾想了想，叹道，“啧，怎么办呢？你既不说话的话，我只能冒险一试了……也不是没有任何办法试出来的。”

——影子当初由玄冥之心炼化而来，所以只要召出影子感应一下，看能不能与此人共鸣，便能确认这人到底有没有撒谎了。

只是上次在灵光殿时，他被凌二抓了个现行，险些暴露，当时就曾暗暗下定决心，不能再随意召唤影子来。

正在纠结之际，白衣道长却是轻轻睁开了一条眼缝，微往后仰头，定定瞥着他。

“我说了，我来助那个要重建玄冥宗的人。”

重建玄冥宗的人……

陆小吾闻言，瞳孔蓦地缩紧……

先前这人上山时，这么说尚且没哪里不对，可他既然和凌二打过照面了，便应该改口说来帮助凌二不是吗，这种不特指的口气，才令人感觉更加奇怪。

“所以……其实你觉得，真正想要重建玄冥宗的，另有其人？”他试探着问，“你不是来帮助凌二的？”

那人好整以暇地偏过头，“你可以试着猜猜看。”

“你到底是谁……”陆小吾肉眼可见地失去耐性，“别给我卖关子！不然我会立刻、让你、死无……”

“怎么这么不禁逗呢？”没等他说完，那道长便嗤嗤失笑起来 ，“你能拿我如何？凭你手上的小伎俩？恕我直言……它还伤不到我。”

陆小吾瞥着刚要抬起的幻雷戒，心中冷哼：不到万不得已的话，他的确是不想出动影子……只能靠凌二锁在他手里的这枚小东西狐假虎威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收拾不了你？”闻言，他索性收起了幻雷戒，与此同时，也坐实了飞扬跋扈四个字，挑着眉，直白道，“其实我可以叫我家道爷收拾你的……你不知道吧？他贼听我话了。我让他往东，他就没往过西。”

“……别这么冲动。”那人似料想了一下这可能，礼貌地轻咳一声，收回了嘻弄的目光。“算了，不逗你了。”

那人掸了掸袍子，正色道：“实不相瞒，我自从朔疆东向的腹地而来。祖上在那边世代居住。小时候听大人说过……我们这一支是千年前从昭瞢城中迁出的平民。”

“……哦？”陆小吾将信将疑。

“当时族中也没有对那段历史熟悉的老人了。我不过是无意中捡了一本手写古籍，照着其上的法门修炼而已，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玄冥秘法。想来是当时古素汐的哪个门徒遗落在路上的吧！”

……照这么说，那是最早逃出城的某一个弟子遗落的手籍？

那更简单了，只要找小魔灵们核实一下笔迹，就知道他有没有说谎了。

“将那手籍拿给我看看。”

那道长又眯着眼笑了。

“那可不行，你一介门童之姿，先前还对我客气，知道尊称一声仙长。才一个白天过去，就开始对我大呼小叫……我若再对你有求必应，往后可还得了？……日子长着呢。”

陆小吾死盯着他，不由咬牙切齿。

那道长说着，只将一只腿抖开，随意曲在床上，懒懒散散地瞥着他。

“说来那孩子看着倒是对你有几分宠爱，刚刚还跑来外面坐了好一会，但最好不要仗着这一点就得寸进尺，四处欺骗感情。你要知道，所有的感情最后都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消失的。”

陆小吾：“…………”

感情这是，逮着一个比自己还话唠的了？

……亏先前自己还以为他是个鹤发童颜的大仙长！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我就不用你来说教了吧！”陆小吾冷笑一声，“轮年纪，你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一两岁而已！”

“哦，是吗？那或许你对我的真实年龄产生了一些误解。”那人接着将另一只腿翘在那只曲起的腿上，上半身往后仰倒了下去，单手撑着头，侧过身来。

“傻孩子……爱会消失的。我刚才告诉你的，便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一条规律。你却没有认真听取。真喜欢一个人的话，还是要抓住所有机会让他迷恋你……想办法赶在他被别人盯上前，神不知鬼不觉的睡了他才行。”

陆小吾的脸微微有些红起来。“你在说什么东西……”

“凌二是个好孩子，你把他睡服了，不管怎样，他将来都不会辜负你。”那人说着，故作暧昧地抚着唇，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而且我看你两明明互相欢喜，却彼此遮遮掩掩，肚子里都藏着不少肠子……再这样磨蹭下去，你们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半点长进。”

陆小吾的脸已经红成猴子屁股了。“谁说的我喜欢他……我对他，只有敬爱之情……！”

——他敬爱我，我才关怀他！

陆小吾忍了忍，还是没把后面这句说出口，只尽责地扮演小丹奴的戏份。

“算了，你走吧！看样子今夜是说不通了。”那人摇头叹息一声，“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嘭的一声！

不用那人下逐客令，陆小吾自个摔下门先跑了。

啊呸！

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颠三倒四之人……想赶自己出门，也不必说这么露骨的东西吧！

“日后再收拾你！”陆小吾气不过，又狠狠踹了下门框，这才捧着通红的双颊跑下楼梯，决定先找个地方冷静一下。

睡服……睡服……什么鬼东西！

他光是想想画面，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鸿蒙界里的小凌二，那么乖巧，那么可爱，像个小孩子一样。自己怎么可以对那么好的小孩子做那样的事情……？？现实中的道爷，也不像是肯让他乖乖睡服的样子……

虽然他那一瞬间，的确是联想到了画面。

扒了对方的衣服，将人推倒，肆意玩弄……

啊！

为什么越想越深入，越想还越有画面感了！！？？

陆小吾发誓，在此之前，他绝对没对那个人的身体产生过任何邪恶的念头！！

所以！！

陆小吾坐在水井边，感受着井中冒出的一丝寒气，恨不得马上跳下去。

可是他不能跳，不然以这个凡人的躯壳，多半要病倒。

他捂着脸，望着天，只能尝试用意念降温。

恰巧这时，遇到了上山来的凌二，对方擦着剑，踩着闲散的步调，应是刚从山下练剑回来。

“脸红成这样，想起哪个心上人了？”

长着他脑海中正躺在身下酱酿小人脸的主角已经走到他面前，垂首瞥着他的头顶，眼底蓦然阴沉了下去，他却浑然没发现。

“里面那个新来的道长对不对？他比较能逗你开心吗？他修为比我高，本领比我大，比我更能庇护你……对不对？”

嗯……？

陆小吾扭头，这才发现他家道爷脸色发黑，一副似乎……急于想要……维护他身为一宗之主的尊贵脸面……的样子?

“没有……我刚才并没有试出他的修为……和本领。”他下意识地顺着凌二的逻辑解释。

不然总不能据实告诉他，自己刚才是在想——怎么睡服他吧！？

“所以试出哪方面的本事了？……你知不知道，你眼睛都快挂到他身上了。”凌二将剑入鞘，咬着后槽牙，敛着眉，问，“你们两……已经进展到哪一步了？”

陆小吾：……？？？？？？？

他眼神懵然，抬头盯着面前的男人，顿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见他双脸发红，眼神懵懂，一副怀春少男的模样，凌二只默默将目光瞥向旁边的地面。

“开个玩笑，别这么看着我，小丹奴。”

这种……情潮还没来得及褪下去的眼神。

“我还是觉得你凶巴巴的模样比较好看。”

说完便抬脚离去。

走到一半，却顿了顿，又失笑。

“不对。你自然可以喜欢任何人，我也是。”来人只拿背影对着他，“指不定这尘缘提前解除了，咱两也不用这么……没完没了的互相耽误下去。”

陆小吾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啪的一下被凌二直接干到冰点了。

所以是真的觉得……他们在耽误彼此吗？

睡服的心愿就这么碎在眼前。

太令人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