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你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凡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解开他的心结。”
“我这次下山答应了萧云舟，他会帮我看守宗门……但条件是，我回来之后，必须给他明确的答复……”
“前辈，我今天接了个任务，这几日要带他去云荒驱魔……”
“虽然是个小任务，但是我把灵脉封住了……这样我们可以一起经历一些冒险，一起出生入死……像最好的朋友那样。所以，这会是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东西……前辈，你说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前辈，我们出发去云荒了！你听不到吧……你还能听到吗？”
*
云荒谷，其实是一整片干旱峡谷，位于中州与古时朔疆的交界处。
这里黄沙堆叠成了山岩，峭壁上又嵌立着许多天然洞窟。洞与洞相连，仿佛千万年也不会倒塌。
此时陆小吾和凌二正对坐在其中一座石窟中休息。
进窟之前，凌二在外面与其中一只魔鸢交手了。但令陆小吾意外的是……身边挥舞着长剑的男人，竟然打得十分吃力……要不是那魔鸢激战到一半自行离去，两人还不知道要与其纠缠到什么时候。
陆小吾不明所以，只觉得凌二的修为似乎倒退了一大截。观察了半响，才发现他家道爷压根没动用灵力，全程仅凭力量在跟那魔鸢较劲。
陆小吾坐在火堆边，掰着手中枯枝，想到这点，就莫名生气。
“你说你到底寻思什么？自己把自己灵脉封住了，好好的宗门不守，非要拉着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这下好了，热乎饭都吃不上一口。你是缺那二百灵石的主吗？”
凌二刚才受了些伤，闻言，只捂着肩膀看着他笑。
“乔装出门，还想动用灵力……我的小丹师，你是不是傻掉了？你信不信，玄冥之力的气息一出……方圆百里的宗门修士都得被我招来。他们正愁没法子对结界下手呢，你不会不知道，现在我的人头价值二十万灵石吧？”
陆小吾一下子无法反驳，因为这家伙好像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叹了口气，从身上掏出先前用剩的药瓶，绕到凌二身后，掀开对方衣服，往男人伤口上洒了些药粉。
“那……要不咱还是回去吧！死在这种鬼地方，到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太吃亏了。”
“……悬赏单都撕了，我可没脸半路回去。”、
凌二脸上的轻笑印在暖黄火光下。
“而且我发现……那只魔鸢似乎有意避让我的剑锋……它被我剑气所伤，飞不了太远了。你要是害怕，到时躲在我身后负责捡尸就行。”
陆小吾端着药瓶，默默打量着下方男人的侧脸，想着还真是皇上不急急太监。闻言于是眯了眯眼，狡诈地笑了笑。
“那依我看，为这二百灵石冒险还是太不值当了。要捡，咱们就捡笔大的！你卸去伪装，我押着你去领那悬赏的二十万……等我领了赏，你再见机逃出来，到时候咱们五五分成……想想都刺激！”
凌二嗤笑一声，略带不可思议地站起来。“小家伙，你倒是聪明……我就没想过还有这等生财的门路。”
他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地收拾好被陆小吾扒下去的衣领，回头婉拒。
“不过道爷好像只答应带你下来散心……可没答应你要把自己卖了。 ”
陆小吾嘻嘻笑，“开个玩笑嘛！”
凌二没与他生气，重新扣好衣服，举着灯在洞穴四处走了走，观察了一会儿，便兀自来到洞穴口，临崖看了一眼外面一望无尽的夜色。
“咦。”
他竖了竖瞳孔，定睛看去，便只见白天被他打伤的那只魔鸢，正在山谷上空无声盘旋着，似在寻隙伏击洞中二人。
“小东西，你的二百灵石到账了。”凌二说完，将那轻飘飘的悬赏单从腰间掏出，隔空甩向陆小吾，又自腰间拍了枚飞行符出来，拔剑便冲了过去。
陆小吾捏着那悬赏单，也立刻跑出来，站在洞窟前，眯着眼睛搜寻交战两方的踪迹。
只见凌二与那魔鸢缠斗之间，虽并未动用灵力，但凭借经验与技巧，也算是应对从容。
正吃着瓜的当口，忽见黑暗中，另一只魔鸢从侧后方山岭间冲出来——
“喂！你小心点，有僚机！”
他话没喊完，这时候第三只魔鸢又乍然杀了出来，与第二只呈相对方向，左右齐发，拍打着刀片一样的翅膀、直扑向半空中的凌二。
显然，白天那魔鸢战到一半跑掉，原来是去招呼同伴了。
于是一共三只魔鸢，于一个眨眼间纷纷抵达凌二剑下。六翼如旋转的扇叶般在男人面前飞速交错刮过，打乱了凌二的步伐……他一时应对不及，手中寂兮剑被两鸢夹持着……掉了下去。
第一只魔鸢见状，夹紧双翅俯冲而下，一个低掠，长喙疾如流星，衔着半空中失速下坠的寂兮剑拍翅而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空中。
剩下半空的凌二和洞口的陆小吾还在面面相觑。
“你、你居然把佩剑弄丢了……！”
陆小吾拿手指点着半空中三只魔鸢消失的方位，脸上还有些不可置信。
凌二也未料那三只魔物的目标竟不是自己，顿时挑眉摊手。
“好了，这下真走不了了。”
他状似无奈，只看脸上神情，却多少透着几分正中下怀的得意。
陆小吾见状，额头青筋都炸了起来，哪还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
“……你是真不想走啊！”
“我哪有。”凌二皱着眉头，略带埋怨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诡计多端吗。”
陆小吾忍了忍，闭上眼睛在心里骂了骂，算了！这把可是神器……为个两百灵石把祖传的宝贝丢了，这狗东西，也不知又在打什么小算盘，可真是下血本了。
两人只得急急忙忙沿途下行，然而两侧的山都是光秃秃的悬岩，连颗草都没有，一不小心就一头砸在石壁上。两人对各自的水平都心里有数，因此不敢着急，只得小心驱使着飞行符盘旋而下。
那魔鸢速度快如闪电，真有心逃跑，这会儿也飞到百里之外了，反正急也没用。但它们只要尚在附近活动，放眼皆是光秃秃的沙丘与夜色，便还算利于找寻。
果不其然，他们下沉到谷底之时，便发现了疑似祭祀的符文痕迹，一路寻踪而去，发现三只魔鸢果然没逃，正拥簇着插立在祭祀石台上方的寂兮剑，也不知在干什么。
凌二试着靠近几步，因灵脉被封，一时竟没能破除石台四周的咒术结界。
陆小吾远远看去，只觉得这三只魔鸢似在燃烧自身精魂，以融锻被其簇拥着的寂兮剑，不由扯了扯凌二的衣袖。
“等等，看看它们到底想干什么。”
凌二侧过头，正欲张口说什么，就见那群魔鸢察觉了二人到来，突然裹挟着熊熊魂火疾驰而来，率先袭向站在前方的凌二。
身前男人顿时被燃烧的魂火包裹在了其中，把身后的陆小吾吓了一跳，他正抬手准备召雷驱赶，就见面前男人的身形和样貌被那些未知精元凝结而成的魂火像筛子一般冲刷一遍后，一点点发生转变……片刻后，三只魔鸢消失不见了，凌二也不见了。
侧对着陆小吾的方向，站立着一个背梳中分长发披至腰际，上半身近乎全.裸的黑皮肤男人。
男人身材精瘦有型，皮肤在月色的反射下，纯净得像鎏了金。整个上身几无寸缕，只薄薄几条剪裁得体的硬质皮料裹着金镶边立领，若有若无遮挡着上半身。下半身披挂着同样质感的迤地白色麂皮布。额前则随意系着一根白纱带，背后还漂浮着一轮虹色的魂光，象征着对方很可能是已经飞升的大能，甚至是……神。
初一出现在祭祀台前，男人便睁开那双锐利夺目、如宝石般的璀璨双眼，走向石台上插立着的寂兮剑，双手握住，轻提而起。
“摩诃……多少年了，想不到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再见你一面。”男人轻呵的声音，听着却有几分悲凉。“此剑非吾族血脉不可触碰。看样子……是我的后人将它传承了下来……”
男人自语片刻，便负剑回头，侧目看向站在稍远处的陆小吾，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陆小吾观察片刻，愣了愣，才想起垂首回答，“前辈，现在是恒月历两万三千五百一十七年。”
“那……”男人仰头轻吁，瞥向夜空中的虚无间，出神低喃，“想不到又过了近千年……都快一千年了，他还是没能醒过来。”
陆小吾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推测着男人想表达的意思，不由抬眉轻问：
“……他？前辈说的他……难道是指这把剑？”
“他……”黑肤男人负手侧目，看了看他，笑道，“他可从来不只是一把剑……在久远前，在他还作为一个人，而非一柄古剑存在时……他曾经屠戮了我所有的族人……你见过天上的神灵像星星一样陨落吗？我见过……他毁灭了我们的世界！一直到现在，我还会时不时梦到星河炸裂的景象。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你们的出现。”
——这把剑的来头，竟然这么大吗！
陆小吾直觉自己抓到了极为关键的信息。而男人这种久远叙述的口吻……说明他没有恨过这个剑中封存的“人”……他口中那些与凌府无关的“族人”，似乎也指出了一件事——他绝对不是凌离火！
“……所以您到底是……我心中猜想的那个人吗？离火前辈？”
“什么……你叫我什么……你叫我离火？”男人负手侧过头，闻言从鼻中发出轻笑，“……哈哈哈……哈哈哈！”
陆小吾瞪大了眼睛，“我猜错了吗？”
“不，你没错。但离火只是我所有化身之中……最愚蠢的一个罢了。”
果然……
“那您到底是……？”
“……是死在久远前的亡魂罢了。”男人垂下头来，看着陆小吾低叹，“这三只飞鸢，便是我那化身当初残留在此界的一丝精血。多年来它们一直浑浑噩噩……没想到因为后辈血脉的到来，竟意外解除了它们的封印。也多亏了它们与我灵魂上的联结，因此才能与你相遇。你放心，我只是借助后人的眼睛，看一眼这把剑现今的模样而已……很快便会自行离去……”
陆小吾紧绷的额头这才微微松了下来，听起来男人还是承认自己是凌府先祖的，那他应该就不会伤害自己的后人。
可是这个男人的本体……究竟是什么人？又到底从何而来?
“小兄弟，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站在那端的男人，这时顿了顿，打断了他的出神。
陆小吾的警惕解除了，自然不再试探，只轻笑一声，道，“虽然前辈你很老了，但我也不是什么小兄弟……看在你是他先祖的份上，这个忙我可以帮你。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那男人闻言愣了愣，专注看了他一眼，不答反笑，低语起来。
“可在我看来，你就是小兄弟，虽然你的灵魂很乱，其中一条也已经上千岁……但于我而言，的确还只是个小朋友呀。”
所以——他能看到自己的魂魄!
陆小吾试图遮掩住震惊。“前辈！难不成……你想要说你已经活了几万岁吗？”
“哈，那倒没有……但我已是陨落之人。”那男人继而笑道，“你可以理解吗？现在与你对话的，只是存在于万万年前的我……中间隔了几万年还是几百万年，对我而言都只是睡了很长的一个觉而已。所以，我算不算比你大上很多呢？”
“这……这怎么可能？这种打破时空对话的能力，还真是闻所未闻！”
“这并不稀奇……在这儿，我们人人都可以打通时空的裂缝……我们的时空是紊乱的。我这里有一口井，你要是来了，我还能带你看一眼。我最近有事没事就会守在这里，等着我的化身们传来一些我感兴趣的东西。有时候要等好久好久，几百年都等不到一点转机。这一次……也就是多亏了这三只黑鸢。”
男人说着，忽然纳闷皱眉。
“……不过，我看你身上分明有属于我们的力量……难道你自己察觉不出来，这种力量真正的用途吗？”
——自己身上的力量……他在说什么？难道他指的是……玄冥之心？对，他既然能看到自己灵魂的样子，也应该能看透自己现世所有的本源之力藏在哪里。
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好像知道所有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问他！使劲问他！问出多少算多少，那么，许多自己想不通的问题，还有古素汐千百年来寻求的谜底，或许就都有答案了……
可惜，男人似乎看穿了他满脑子的疑惑，兀自低叹，“不要问我，我也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根源是什么。这已经不是我的世界了……况且我最在意的，只有这把剑而已。不能再浪费时间……与你谈论无关紧要的东西。”
陆小吾闻言，沉默了下去。
“我们的时空是混乱的，因此我无法控制自己能在这个时空停留的时间长短。”男人垂头，看着那把剑，说道，“我就长话短说了……如果在你有生之年，能看到剑中的人醒来……你可不可以，帮我给他捎一句话？”
“……什么话？”陆小吾问。
“就告诉他，地宫中的东西，我全都看到了。”男人微微仰头，将剑插在身前，半阖着双眸，沉声说道，“凌离火对不起它，但眯儿……从来没有亏欠过他。在时空之井中穿梭的岁月太难捱了。也……太累了，我就不等了。”
“就这一句——我把这孩子的身体还给你了。”男人说完，背过身去，三只魔鸢自男人体内迅速盘旋而出，那道从远古而来的神魂也就此抽离而去。
“等我走了，你告诉这把剑的主人，好好对待这把剑……剑中的人，是他们的……”
男人余音尚在山谷中回荡，魂魄却已走远。只留三只黑鸢在头顶盘旋片刻，也逐渐消失不见。
陆小吾心中忽然有些失落……总觉得男人最后抽离之时，神情看着有几分可怜。也许又是因为他使用的是凌二的躯体，所以莫名其妙的让自己动容了吧……？
所以……他最后想说的到底是什么？这把剑是——他们的……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