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伏屠骨(完)

“我不认罪!”

元锦嗓子沙哑。

一句不认罪,沉重沙哑地坠进聚集在上空的阴云,宛若石子砸到水里,翻不出风浪。

也对,整整三位合道大能在前,他们轻则呼风唤雨,强则踏碎山河。

她一介地境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阴谋诡计、灵活手腕,不过挥手可灭的飞虫。

而且,云轻白亲口定下她的罪。

——“阿锦,你的所作所为,我皆看在眼里,认罪伏法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冷不丁被背叛,高山仰止的师尊形象骤然幻灭,支撑她百年的明灯同时寂灭。

元锦大口大口喘气也缓解不了心脏的揪疼,窒息感越来越强烈。

她仿佛被一支无形大手掐住脖子,无法呼吸,连体内灵力都无法供给生机。

阴云密布,天光昏暗,层叠昏暗好似全压在元锦肩头。

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独自下山执行宗门任务,猎杀骚扰村庄的凶兽。

她本来胜券在握,可倒霉地碰到凶兽濒死突破,这样一来,猎杀者地位置换,她成了凶兽爪下的饵料。

凶兽拍飞她,山一样的爪子压住她的胸口,灵力枯竭,几近窒息,像极了今日。

她以为自己要陨落。

但云轻白突如其来,从天而至,亲手握住凶手的爪子抬起,无论它如何挣扎,在他稳定的大掌中,那大显神威的凶兽都成了任人蹂躏的笼中鸟。

元锦捡回一条命。

她搅着衣角,硬着头皮找云轻白认错。

“你犯了什么错?”云轻白问。

元锦绞尽脑汁复盘战斗:“第一,粗心大意,没有确定凶兽状态就贸然靠近。第二,行事不利落,在它晋升前,我有很多次机会铲除它,但没抓住机会。第三,私欲作祟,我以为局势尽在掌握,就懈怠了。”

云轻白听到她的复盘,神色依旧冷凝。

元锦忙不迭继续分析,却听云轻白轻叹一声,向她走近。

她揣度自己的回答没达到师父的预期,紧张地哑了声,屏住呼吸等待惩罚。

然而云轻白只揉了揉她的头,道:“活着就好。”

“战术,谨慎,修为,都抵不上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过往爱惜之语犹言在耳,元锦拽紧衣襟,感觉到头顶放佛还残留着手心的温度。

但这一次,云轻白离她遥远,远远地和他人并肩而立,扣给她莫须有罪行。

元锦不甘心地问:“师父,你当真认为全是我的过错?”

云轻白不躲不避,宛若耸立大地的逍遥剑锋镇静、沉凝、稳重,不可动摇。

他平静陈述:“元锦逆徒,屡次伤害同门,行事恶劣,且有入魔之兆,非但不思悔改,还执迷不悟,孽障丛生。”

“今日,本尊依门规将逆徒逐出师门,以儆效尤。”

元锦瞳仁紧缩:“师父?”

云轻白:“本尊已经不是你的师父。”

平静的决绝。

云轻白永远是淡然的,任何风景都无法停留在他眼中。

而她这个徒弟和其他苍生并无区别,掀不起他的情绪,搅不浑他这汪深潭。

在他眼中,她已经变成一个犯了错合该铲除的妖魔。

元锦晃了晃,宽大的衣袍下,身形摇摇欲坠,余光偶然碰到洇湿泥土的深红色。

是陆延的血。

她恍然间发现,她是个胜过陆延的蠢货。

云轻白哪儿永远淡然了?

他分明为维护元明珠和洛商而撒谎。

“呵,云轻白,原来你也只是个凡人。”她舍去尊称直呼其名。

“.......真是太好了。”

元锦和云轻白之间涌动着暗流,除开本人,围观的文修、琳琅等人明显察觉到了。

他们企图插话,却完全被无视,文修刚才冷嘲元锦几句,只换得几声乌鸦叫。

元锦和云轻白两人仿若自成一界,单与彼此交流,把其他闲杂人等全隔绝在外。

还是药无尘这直肠子,一无所觉,直接横亘在两人中间,斥道:“锦丫头,你滥杀无辜老夫不管,你下场如何老夫也不管,但伤员在你身旁,不容耽搁,把陆延那臭小子扔给我!”

气急败坏的小老头阻隔她望向云轻白的视线。

元锦缓缓收回视线,把伏屠骨收进心界,方捞起孱弱的陆延。

送出前,遍体鳞伤的陆延短暂恢复神志,委屈兀然爬满眼睛,他尝试拽她的衣角。

“师姐,我信你。”

嗓音虚弱,像被狂风乱卷的薄纱。

元锦面无表情斩断衣角,将人送到药无尘手中。

她不需要云轻白以外的任何信任。

药无尘见此大松一口气,他生怕元锦真的作出不可挽回之事,还好,她没疯到底。

倘若陆延陨落,文修势必不会罢休。

可戏剧性的场景来了,元锦送陆延回来的刹那,她忽然凝灵力作刀,朝陆延的丹田狠狠刺去。

药无尘的心脏瞬间吊到嗓子眼儿,陆延已有百岁,修为被废,结局必死!

琳琅忙呼:“小锦,别真作出无可挽回之事!”

她边喊边迅速移动。

合道境修士,缩地成寸,一念千里。

但有人比她更快行动。

他们连云轻白影子都没看见,等回神却发现云轻白已经压近元锦,放佛他本身就站在那个位置。

这就是合道巅峰的实力么?

琳琅苦笑驻足。

云轻白强势逼近,元锦下刺的速度并没有受影响,眼看就要贯穿陆延丹田,忽被云轻白擒拿阻止。

元锦见识过云轻白的真实实力。

百年前,她缠着云轻白去混沌渊,面对万年大魔重重夹击,云轻白手执太阿,一剑惊天。

耀眼的剑光盖过炽热金乌,好似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光。

她被他护在怀里,浓郁的灵力铺展成合道境也无法轻易破开的防御罩。

可她仍然噤若寒蝉,在漫天的剑光与威压下,仿佛被碾成齑粉,走了趟冥府,于生死线上徘徊。

云轻白被称作第一剑仙,绝非虚言。

而此时此刻,云轻白钳制她的行为,元锦敏锐嗅到他平常收敛的威压与恐怖,体内魔尊的领域继承其原主人见风使舵的性子,龟缩一隅。

心尖惶恐瑟缩,她却把解释——我身体被控制不是我做的师父明察,咽下腹。

云轻白覆手掐住她的脖子,从容而轻缓地一按,自信能从文修手中逃脱的元锦,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轻松撂倒。

云轻白甚至没有出剑,但在场所有人皆被震慑得一动不敢动,更不用说直面他的元锦。

元锦从未出错的第六感强烈警报,她快死了。

元锦下意识瞪大眼睛,贪婪描摹云轻白的剪影。

嘴唇似要阖动,可根本来不及说话,清冽澎湃的灵力激荡,她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方圆百里,寂静无声。

半晌,陆延的咳嗽惊醒众人。

他被云轻白送到药无尘身旁。

而元锦艰难沉重地眨一次眼,手指下意识弹动握住结成块的泥土。

当冰凉咯手的泥土入手,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轰隆隆——

猝不及防,地面骤然开裂,吓得元锦弓背,恰好瞥见以她为中心,裂纹向四面八方延展,望不见尽头。

不远处的文修等人看得更全面,他们关注到裂纹极深,把大地分割成一块一块不规则的岛屿,不是徒有其表。

“不好,城池!”琳琅率先注意到凡人安危,立即释放神识,看见裂纹没波及城池,才放了心。

云轻白轻轻一按,便有撼地的威力,文修、琳琅自认达不到这程度,但最令他们惊讶的是,元锦平安无事,精准到分寸的控制力,让他们自愧不如。

元锦也惊讶自己平安无事,那激荡的灵力不谈夺命,废了她还是绰绰有余。

可她不仅无事,且分毫未损。

难道师父心底不忍?对她残留感情?

元锦雾沉沉的杏眸陡然亮了起来,软下坚持唤:“师父......”

“交出伏屠骨。”云轻白冷漠命令。

元锦的呼唤一下卡在喉间。

她终究天真了。

伏屠骨被元锦收进心界,而心界由修士灵力与神魂共同结成,如果修士死亡,灵力与神魂消散,失去支撑的心界必然走向坍塌。

心界坍塌,里面放存的东西,将被暴虐的灵力搅碎,没被搅碎的也会流散各方。

云轻白留她一命,不过是为确保伏屠骨完好无损,怎么可能心疼她这杀人魔头。

元锦被自己蠢笑,一字一顿地拒绝:“不可能。”

一时风起云涌,几片落叶被风裹挟,四处飘零。

刚好有一片落叶飘到元锦手背上停滞,轻若无物的重量犹如泰山压顶,压得她浑身抽搐,坠进无尽深渊。

云轻白望向她的眼神坦荡而冷清,空余的左手却一路向下在她的腹部打转。

“这是你的选择。”他说,指紧接着灵力喷涌。

元锦知道,他是想强行剖开她的心界取出伏屠骨。

心界基于灵力与神魂,强行剖开会对修士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身死道消。

心底最后一丝侥幸泯灭。

她脸色惨白如纸,却笑道:“若我不死,尊者你将属于我。”

隐藏多年的阴暗与占有欲毫无遮掩地爆:

“我要你的眼中,只有我。”

预料之中,云轻白没有半点动容之色,单凝神酝酿剖开她心界的灵力。

他不是个可以轻易被外界影响的人。

元锦早摸清他的性子,但总有一天,她会让他这汪深潭,掀起滔天波浪。

云轻白朝她体内注入凌冽的灵力。

千钧一发之际,谁也没发现,一片小小的叶子萤蓝闪烁,而后猛地炸开。

一股宁静到极致的氛围须臾间笼罩所有人,竟使得云轻白也怔愣一息。

“仙子姐姐,往前逃!”

趁着这两息,萤蓝的光里凝聚出一女相,她扒开云轻白,将元锦往无人的方向猛推。

元锦翻滚两下,抓住机会借力弹起,不留余力地闷头往前跑。

而那女相深藏功与名,原地消失,但相对的,一片无人在意的落叶坠进大地裂缝,幽幽飘远。

可合道境岂容人轻松蒙蔽,不过两息,文修便回过神来,本命法宝混元青铜尺一转,天地肉眼可见地收缩,将跑远的元锦拉回。

元锦咬牙祭出瑶光抵抗,减缓些许天地收缩的速度,但始终无法逃出收缩范围。

她再无作为,落到文修手里是迟早的事。

事不宜迟,她激发领域,强大的魔威冲天而起。

文修肃道:“她果然入魔!魔者,仙门死敌!”

琳琅阖上眼不忍再看,药无尘眼眸未抬一分,全神贯注救治陆延,但离得近的琳琅听见了,他的轻叹。

而元明珠泪光点点一边说着我姐姐怎么可能入魔,一边躲到洛商身旁,借着洛商的掩饰,她毫无顾忌地引动牵丝炼血。

——姐姐,浮生一梦你赢了我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我拿捏。

牵丝炼血发动,元锦眉心猛跳,心道不妙。

运转的灵力忽地滞塞,领域激发到一半疾速崩溃,瑶光琴自主回到心界。

她无疑成为待宰的羔羊。

无论她多么奋力向前冲,也抵不过天地将她往后拖的加速。

步伐慢了下来。

“放弃可不像你的风格。”前方传来一声冷哼,随后有人牵住她的手,往前一拉。

元锦抬眼,看见熟悉的人。

“往前跑,别回头。”欢喜翻手之间形成一阵法打上元锦后背。

“你呢?”

“回宗找我那不省心的师父。”话音未落,欢喜放手,打上元锦的阵法喷出白雾,将人送老远。

可那点子距离文修还不放在眼里,青铜尺再转,收缩的空间疾速蔓延到元锦脚下,而且还有元明珠引动牵丝练血,元锦可谓腹背受敌,逃跑无望。

然而元锦的视线坚定向前,没有回头。

天公不负有心人,她找到了欢喜留下的救命之物,远距离传送阵法。

离她仅一掌的距离。

一掌!

元锦大声咆哮着夺回身体控制权,也不贪多,仅主动往前一倒,宛若要撕裂肩膀般,竭尽全力将双臂往前伸去。

天地仍旧往后缩,她与阵法的距离不断变远。

“给我碰到!”她嘶声力竭地吼道。

云轻白遥望她的背影,一根剑长的树枝悬于身侧,只要他挥手,树枝将无视距离,轻而易举贯穿她的身体。

他举起手,漠然地向左侧一挥,树枝疾如闪电钻过大地的缝隙,贯穿潜逃的落叶。

而就在他作出选择的刹那,前方阵光大亮,元锦的气息消失无踪。

文修捕获欢喜,质问她:“你的阵法通往何处?”

欢喜呸他一口,才不理他,哼哼唧唧扭头,看见显出人形的浮光,左肩被树枝贯穿。

她立马破口大骂:“你们几个黑心的仙门走狗,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结果呢?伤害无辜,比我这魔头还阴毒!”

“瞧我作甚?赶快救人啊!”

药无尘救完陆延,刚抹把汗就听见欢喜理直气壮地使唤人。

他暴脾气地给她一个爆栗:“你这丫头,逃狱一回倒长脾气了是吧?”

欢喜挨药无尘一个教训,登时老实了,讨好笑道:“无尘长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行行好,救救她嘛。她跟我可不是一伙的,是草木形成的精怪,对闻道宗妖修一脉向往极了。”

药无尘这才去查看浮光,长得倒机灵可爱,天真无邪,不像和魔族混过的邪妖。

然而他还没下手救治,云轻白随手一抹,树枝断成两截,从浮光身体里飞出,她受不住疼痛,浑身一颤,晕了过去。

药无尘疑惑:“尊者,你?”

云轻白转身,淡淡扫过明显放松的洛商,道:“先回宗,从长计议。”

——

闻道宗。

云轻白向宗主禀报完前因后果,没等商议出结果,便回了逍遥剑锋。

无落体谅他失去爱徒,叮嘱他好好休息调养。

但云轻白急着回剑锋,不是因为元锦,而是因为神印发作了。

他刚刚关上无量殿门,胸口金光道道如锁链蔓延至全身,将他牢牢囚禁。

怨鬼习以为常地欣赏手臂上的金光,轻笑问:“何必呢?”

他明明可以斩杀元锦,却没有任何理由地放跑了她。

云轻白:“浮光是上界朝眷族,对洛商的助力堪比伏屠骨,不能丢。”

怨鬼蔑笑:“谎言,你骗不了神印。”

“云轻白,神印发作,不可逆转。你会忘记在此间的经历、情感。”

“不过不用担心,忘记之后你会再次得到记忆,走马观花地看一遍,放佛欣赏别人的人生。”

云轻白:“......神印这是第几次发作?”

“我没那么闲,帮你数数。”怨鬼灌下一杯酒,“而且我托付你的事,你也没做到。”

他们又一次开始忘却,谁都无法记住心湖泛起的涟漪。

天际日落月升,一夜眨眼而过,露出鱼肚白。

药无尘抱着元锦交给他的檀木箱子,敲响无量殿的门。

门吱呀打开,他兴奋道:“尊者,元锦找回您丢失的魂魄,我们赶紧疗伤,您有救了!”

云轻白整个人仿若覆了层冰,没有任何波动。

他接过檀木箱子,说:“我自己疗伤即可。”

药无尘忧虑道:“有人帮助,事半功倍......”

“回吧。”

药无尘话未说完,无量殿的大门就哐当关闭。

药无尘摸摸头,总觉得云华尊者今日格外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叹息两声,坐上自己的飞行葫芦离开,希望锦丫头的心血没白费。

被他丢在身后的无量殿内。

云轻白打开檀木箱子,一团暖白上浮,亲昵地落到他手心。

咔嚓一声。

元锦拼命寻回的灵魂,被云轻白轻而易举碾碎。

人人重视的东西,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可以伪造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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